齐州靠北,在其他州都开始回暖时,仍是寒风阵阵。
马车颠簸,停在赵衡府前,王寅先一步下马,见着赵衡身边独臂的仆人后,回身去迎接另一人。
万俟照扶着王寅的手,轻盈跃下马车。她本就生得一副好模样,银簪流苏微颤,腰间别一短刀,一袭正红色外袍夺人眼球,一改往日朴素的着装,一身艳色,眉眼间尽显端庄威严。
两人刚进府,几位高大的下人就围上前,分开了两人,“王妃娘娘,这边请。”
万俟照与王寅交换眼神,走向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客堂内,赵衡已恭候多时,他沏好一壶热茶,细细品味,见王寅来了也不急,而是继续专注在茶水上。
王寅不打算和他绕弯子,直接坐到他的对面,说:“你胆子可真够大的,竟然敢利用大家主……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衡为王寅带上一杯茶,“般若大人可真是说笑了,下官何时利用大家主了?再说,即便下官真的利用了某人,天下那么多人能用,下官何必冒险去动大家主?”
这句话点醒了王寅,但俞落被利用的事实摆在眼前,他想不清其中缘由,又没有直接证据,只得作罢。
“那你与丞相合谋联络北国试图争夺权力也是不争的事实,你犯的可是砍头的罪!”
赵衡当然清楚,可也只是一句话敷衍带过,“证据呢?”
证据……他们没有任何可以放到明面的证据。
王寅火急攻心,但无可奈何,在赵衡面前如坐针毡。
赵衡看出了王寅的怒气,但没有像先前那样激他,“二十八席,你们要做什么我不会阻拦,我要做的事你们也别管,我和你不一样,丞相一句话就能要了我的命……”
如果不是心有执念,他又为何会放下江湖自由,深入这诡计重重的官场。
这边气氛尴尬,而另一边也算不上好。
越国大长公主赠予的银簪,加上北国先皇御赐的短刀,万俟照站在万俟岚的面前,无需行礼,甚至敢俯视这位自我世界的“君王”。
一间房,几个侍卫,两个许久未见的兄妹。
万俟照环视周遭,却发现这里有部分人是越国面孔。
诡异的沉默中,万俟照福身行礼,“见过岚亲王。”
万俟岚挑起眉,“免礼……看来你是以王妃的身份来见我,而不是北国公主的身份。”
万俟照起身,笑了笑,“妾今日什么身份由您决定,您看是要妾和您以两国的立场谈,还是以兄妹的身份来谈?”
万俟岚此行本就是想在朔朝找到自己的妹妹,可他从未想过会如此轻易,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刚在不久前嫁作人妇。
“坐吧,既然还记得我们是亲兄妹,就不必拘礼。”
万俟照入座,低头沉默。
万俟岚看着自己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妹妹,心中万般感慨,最终皆吞入腹中,问出多年以来的疑问,“阿照,当年皇太后派人去刺杀你时,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得一贵人出手相助,逃到了苍州,隐姓埋名,在遇到夫君后进入太子府,如今正侍奉着太子妃娘娘。”
“他们拿你当下人?!”万俟岚拍桌而起,振起茶水动荡不停,“你为何不写信给我,我可以暗中把你接回北国。”
答案是不能,因为从被那人救下开始,她就已经进入了九十九人行的控制。
但这些话不能说,万俟照便寻了个借口,“我生死未卜,皇太后自然会‘挂念’我,我若是被你接回北国藏着,万一被发现,我俩都没有好下场。”
万俟岚心念万俟照,如今见她无恙,便放宽心,不再追究下去。
“你的夫君待你可好?”
万俟照垂眸,回道:“夫君待我很好……”
万俟岚笑而不语,突然将喝完的茶杯倒扣在桌上,刚才还包含温柔的双眸瞬间覆上一层寒气。
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万俟照的心,将它看透,“既是很好,又为何会不顾你,独自前去与那赵衡见面?”
万俟照慌神一瞬,压住躁动的心脏,再次开口,“我与夫君已经说好,所以才……”
“万俟照.阿依罕!”
没等她解释完,万俟岚的声音直接打断了她,“说谎要有度,那位般若亲王压根就不在乎你!我已经打探到,那般若亲王与太子有不可告人的私交,他若对你真心,我不管你,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妹妹嫁给一个好男色的人!”
这赵衡当真是什么都跟万俟岚说了……万俟照呼出一口气,尝试去辩解,“这是谣言,太子与太子妃琴瑟和鸣,民间皆以他们为榜样,哥你是明事理的,怎会被这种谣言骗了去?”
万俟照的激将法对万俟岚没起半点作用,他叹了口气,一招手,身后的侍从就将两人围了起来。
万俟照也不装了,直接起身拔出腰间短刀,对准万俟岚,“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万俟岚笑了笑,也拔出短刀。
两人仿佛回到了万俟照离开北国的那一天,两人持刀对峙,只是这次,是万俟照要向万俟岚求一个答案。
万俟岚起身,将刀刃对准万俟照,“你应该察觉到了吧,不然那位亲王也不会专程来找赵衡……”
万俟照冷笑一声,“我是最了解你的,你有你的野心,但我要提醒你,赶紧收手……丞相和赵衡不是个值得合作的对象,朔朝里也有你惹不起的人!”
面对万俟照的提醒,万俟岚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合作对象是什么样的人——想让他背下所有责任,自己则躲在某处,坐收渔翁之利。
“他们在利用我。”
听到万俟岚亲自说出这个事实,万俟照更加不解,停在半空的手颤了颤,“你知道,那你是来做什么,送死?”
“呵……”万俟岚迅速击落万俟照手中的短刀,“阿照,我清楚我在做什么,而你呢,考虑清楚你自己的立场了吗?”
“你现在很迷茫,你既不想与我为敌,也不想背叛朔朝,所以你希望我取消计划……”
万俟照低下头,无法反驳。
万俟岚不想继续说下去,收回短刀,“给本王把长公主带走,在她想清楚之前,严密监管,防止她走漏信息。”
万俟照蹙起眉,但没有要挣扎的意思,淡淡问道:“你就不怕我夫君找上你?”
“找你,然后给你安上间谍的罪名吗?无论他知不知道你的身份,你都回不去。”
万俟岚说完,一个闪身来到万俟照身旁,趁其不备,一掌击晕。
他抱起万俟照,正准备带着她离开时,一位部下提出一事,“殿下,公主只身前来,恐怕有诈。”
万俟岚看着昏迷的万俟照,叹了口气,“以她的才智,估计早就猜到自己回不去了,敢自己来,应该就没想着回去。”
“她不愿杀我,也不愿与朔朝为敌,更不愿见我与朔朝争战,走上一条不归路。”
他的妹妹一直都是这样,孤身一人为他人做嫁衣,却从不考虑自己。
万俟岚很高兴她能回到自己身边,至少在这里,能杀死他们的只有对方手上的那把短刀。
亲情向来难以说清,有人多年未见仍心心相念,可也有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恨不得永远见不到对方。
白绸翻飞,人皆素装。
萧鹤渊跪在棺材前,两眼空洞地盯着棺上白花。
悼词太长了,长到他记不住悼词的内容,可似乎也不长,不知不觉间,只剩一片寂静。
萧锦瑗跪在萧鹤渊一旁,低着头,眼里没有半分悲伤。
今日本该是他们出宫的日子,谁知丧钟鸣响,传来噩耗。
萧鹤渊沉着脸,心却早已乱成一团。
清贵妃大病,她的死亡有迹可循,可还是到来的太过突然。
葬礼结束,众人渐渐离去,唯有德妃和萧鹤渊还留在灵堂。
德妃垂眸,手持佛珠,亲自为清贵妃念经。
萧鹤渊安静地跪在一旁,直到德妃停止,才开口问道:“母妃她去世多久了?”
德妃闭上眼,回道:“是昨天夜里去的。”
萧鹤渊起身,忍着身体的僵硬麻痹,缓步走到棺材前,直接掀了棺盖,面不改色,垂眸看着棺材里的那一件衣服,笑了,“母妃昨夜去世,怎可能只剩件衣服?”
衣服沾满鲜血,有被撕扯后留下的缺口。
他早该察觉到的,最近的母妃极少露面,即便出席宴会也是以物掩面。
德妃闭着眼,没有要阻止萧鹤渊的意思,“殿下,那您觉得贵妃她是怎么死的?”
萧鹤渊双唇紧闭,久久给不出答案。皇宫里不可能出现野兽,而且这痕迹……一般的野兽做不到。
德妃没得到回答,起身上前,重新盖好棺盖,“就当她是病死的吧,殿下,早些走,待会就有宫人来钉棺了。”
萧鹤渊一声呵住德妃,“你隐姓埋名留在皇宫是为了什么,母妃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德妃叹了口气,“殿下,为丽涵送行吧,当您真的想要知晓一切的时候,再来找妾身。”
德妃起身,从袖中取出令牌,放到了萧鹤渊的面前。
她已经,不需要这个东西了。
萧鹤渊抬眼,看到了那块和王寅手中一样的令牌,回过神来时,德妃的身影已然消失。
镜央一直候在灵堂外,等待萧鹤渊出来。
跟着镜央的白晓月代替了冬妍的位置,背靠着墙,目光扫过离开的人们,一个又一个,直到许久后撞上了德妃。
这样应该就行了……接下来就等他来找我吧。
白晓月瞪大眼,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笑。
萧鹤渊从灵堂里走出,拿着德妃留下的令牌,脑海里一团乱。
萧鹤渊没想到镜央会来,连忙摆出笑脸,隐去面上愁云,“镜央,你怎么在这?”
镜央上前,不知该如何向萧鹤渊解释白晓月的情况,“殿下,我有一个请求……”
她回过头,却发现白晓月竟没了影。
“诶?白晓月?!”
红墙石砖路,路上宫人匆匆而过,德妃一一点头回应。
回到自己殿中后,德妃止步叹气,“何人?”
白晓月轻盈跃下,脸上挂着瘆人的笑,“见过娘娘,敢问娘娘尊姓大名?”
德妃蹙起眉,手停在袖中,时刻准备抽出九节鞭。
是刚刚在太子妃身边的人,九十九人行派来的吗?
白晓月眼泛寒光,孩童的脸上露出了极不和谐的表情,“我是三席家的人,娘娘。”
德妃垂眸沉思,片刻后决定继续装傻,“什么三席?”
白晓月不慌,瞪大眼,表情越发夸张,诡异的笑声自齿间溢出。
“二十二席大人,对吗?”
归堇身子一颤,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九节鞭。
她为了挽救这一切已经杀了太多人,一个孩子,她下得去手。
“九节鞭,别急嘛,现在就想杀了我?”
归堇的一举一动皆被白晓月看穿,进退两难,她看不透白晓月的意图,但知道一件事……她在自己的攻击范围内。
一瞬间,鞭头刺破白晓月的手掌,血肉绽开,沿着钢节流下。
白晓月抓住鞭头,不顾刃已深入,挑衅般舔舐掉胳膊上流下的血液。
“好痛啊,二十二席大人!”
归堇用力抽回鞭,带起一片鲜血飞溅,“你是什么人?!”
白晓月抓住手腕,似是在挤出血液,她的表情因疼痛而扭曲,却依旧没收起笑脸,“我很好奇,您藏在皇宫里,是为了做什么?”
【“晓月,你在做什么?”】
脑海中的声音打断了白晓月。
归堇收回九节鞭,“与你无关,退下!”
白晓月收起笑容,眼底飘过一层杀意,“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人在与您合作,是吗?”
归堇被问得一愣,的确有人与她合作,但她从未听说过对方与这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白晓月抹去手上的鲜血,将皮肤上的血痂扣下,重新扬起一个僵硬的笑容,“我不是您的敌人,请放心……暂时。”
“感谢您告知我一切,再会。”
说罢,白晓月行礼作别,将从归堇那看到的一切记在心中。
她摊开掌心,看着伤口处的血液缓缓倒流入体内,亲眼看着血肉自我缝合。
“若是我能早些诞生,您也就不需要安排她在这里了。”
她似在喃喃自语,脸颊红润,眼中溢出的,是对那位的崇拜。
“我对您的情感无人能敌,我才是您最忠实的仆人!”
她沉浸在情感的发泄,直到一阵心声闯入,打扰了她的幻想。
是钟离镜央。
“抱歉,殿下,小妹她很少出府,可能有些害怕,我一没注意就让她跑了。”
镜央慌乱的心跳声传入白晓月耳中,点起她的不满。
唯有钟离镜央她无法取代,她可以担任剧本中的任何角色,可钟离镜央这枚棋子太过特殊,特殊到无人可替。
“阿姐!”白晓月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小跑到两人面前,“晓月好怕……”
镜央身子一僵,下意识抗拒白晓月的靠近,却在冷静后主动抚上对方的头,“怎么了?”
白晓月也不解释,一个劲地掉眼泪,哭得叫人心疼。
萧鹤渊见状,上前安抚道:“小妹妹,别哭了,大哥哥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听到这,白晓月抽泣几声,缓缓停止哭泣,“见……见过太子殿下。”
镜央不解地看向白晓月。白晓月一向冷淡,就算被用戒尺打也不会掉眼泪,镜央想象不出什么事可以让她哭成这样。
萧鹤渊笑了笑,微微眯起的眼中满是疲惫,他现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寝殿,去期盼王寅的归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自己最信任的人不在身边。
一滴泪水悄然落下。
萧鹤渊急忙捂住脸,用手悄悄蹭去泪痕,“我有点累,想休息会……镜央,能麻烦你找人帮忙收拾吗?我们该回府了。”
白晓月看着萧鹤渊,掏出一颗糖丸递给他,“给,糖。”
萧鹤渊一愣,笑着接下糖。
就在萧鹤渊想着,白晓月真是个好孩子时,镜央已经在一旁陷入了沉思。
她该如何跟萧鹤渊解释,这白晓月其实已经十四岁了,只是外表看着年纪小而已。
要不……干脆就不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