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昭哼着歌儿,哼起远方桃源的调子。
这几日是昭身子扛不住,左宸就带着她回到了洞府歇息。
左宸听着许久未听的调子,正喂养蛊虫的手悬在半空,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歌声上。
两人就这样待着,直到飞虫传来客人的音信,左宸才无奈开口打断了歌声,“有客人上山了。”
是昭歪起头,问:“谁?”
左宸答:“陈旭,是个魁相。”
是昭又问:“何时诞生的?”
左宸叹了口气,捧起一只刚修复好翅膀的虫,将它放飞,“三箭誓约后,是凌月寒芒大行罗刹用明王残魄修复出来的魁相。”
牠望向是昭,拿起梳子,挽起她的头发,学着人类的手法为她打理杂乱的头发,“这调子你是从哪学来的?”
是昭抬起头,有点不理解左宸为何要帮她梳理头发,“帝君教给我的……为什么要梳头发?”
左宸梳顺她的头发,又拿出一根发簪,“要见客人,还是打理一下会比较好。”
是昭笑了笑,孩童稚嫩的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这不像是你这位仙人会说的话,先前一路你可都没在意过。”
左宸别开眼,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是吗?你一个人类观察的还挺多……你真的是人类吗?”
是昭眨眨眼,“当然,你看得出来吧,我是不折不扣的人类。”
左宸放下梳子,挑起眉,“只是身体上。”
见对方仍抱有怀疑,是昭也只能说出自己知道的情况,“我与帝君有契约,仅此而已……至于为何会立下契约,契约何时立下,我就记不得了。”
左宸不再提问,牠感觉到客人的接近,主动出府迎接。
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颇具光泽的羽翼在微光下闪烁出色彩,美丽至极。可惜啊,那羽翼的主人眼眸似冰,不落半分情义。
陈旭收起翅膀,缓缓降落在左宸的洞府前。
刚见面,陈旭没有问候,而是察觉到了人类的气息,先出声发问道:“洞府里有人类?”
左宸没有隐瞒,点头示意,“之前凌芒见过,牠没跟你提吗?”
陈旭这才想起,之前凌芒的确有在他耳边叨叨说什么,那只死虫子收养了人类。
牠瞥向左宸的蝎尾——喊死虫子不够全面,毕竟蝎子不是虫。
左宸的蝎尾被对方盯得发寒,下意识往后收了收,“有什么事进来谈吧,但如果是凌芒让你来的,就现在赶紧说。”
陈旭摇摇头,“只是来躲会,凌芒牠最近看戏忙得很。”
左宸让开路,请对方进府,“又有什么戏,之前喊你去吓小姑娘还不够吗?”
陈旭在府外甩掉身上的落叶,迈着小步缓缓走入,“还不是李辰轩那家伙,说是齐州有大戏,会为牠献上盛宴。”
牠用手梳理起耳后的羽毛,继续说道:“搞不懂他,不过有个好消息,李辰轩阻断了凌芒和那个姑娘的契约,也算是保了那姑娘的命。”
左宸嘴角一抽,险些没忍住骂了出来,“那家伙到底跟多少人有契约?”
是昭探出头,仔细瞧着这位客人,虽是与牠第一次见面,却觉得分外眼熟。
陈旭也注意到了是昭,牠转头面向是昭,伸出手,像招呼动物那般勾了勾手。
是昭两眼一横,走上前用力打在了对方的手上,“客人好。”
陈旭手掌被打得发红,牠收回手,不解地转头看向左宸,“你教的吗?”
是昭眨巴着眼睛,一双大眼水灵灵,可怜至极,“客人不是要和我玩打手游戏吗?”
陈旭愣在原地,对着左宸眨了眨眼,似是在向牠确认这句话的真假。
左宸捂着眼,拒绝了对视。
陈旭没有得到回答,只能转回头,但没有相信是昭的话,“那算是友好吧……”
陈旭说完,直接把是昭抱了起来,作为“友好”的回报。
是昭挣扎了几下,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很,若是乐意,随时可以把她从中挤断,便干脆任由对方抱着,失去人生希望。
就不该和这群鬼仙闹的。
左宸见两人安静下来,上前为陈旭倒了杯水,“要住的话多久都无所谓,但你要和她挤房间,不然就只能睡这里,不过你应该有个石头就能睡了吧。”
陈旭眯起眼,随即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没事,我和她一起,小姑娘,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陈旭的力气略微加重,吓得是昭连连点头,一双瞪大的眼死死瞪着左宸,希望左宸能救她。
然而,左宸知道陈旭只是吓唬是昭,并不在意这件事。
毕竟陈旭这家伙很多方面都继承了明王,虽然性格恶劣不少,但总的来说不坏。
而且,多个人帮牠看孩子,牠也总算能干点自己的事情了。
“既然你要躲,那就顺便帮本仙照顾她吧,本仙出趟门。”
正好,趁这个时间去拜访一下那个呆木头。
今天齐勋没有待在除忧堂,而是在家中处理家事。
新年以来,家中需要处理的事情就多了起来。齐府规模适中,但下人的数量极少,基本都是齐勋带着几位学习战术的齐家军在府里住着,自己照顾自己。
一到新年,人难免会想与家人团聚,而对齐家军的人来说,团聚就是回归队伍。
他们一走,整个府邸里就只剩下齐勋一人打理。先不说一个人要打扫府邸有多难,光是这莫名其妙的文书就有够让他头疼的了。
齐家军在齐贺入狱后,为了暂避风头,一部分老前辈在齐贺的安排下提前离开。剩下的齐家军大部分是新人,为了找地方藏他们,齐勋也是费了大劲。
如今齐家军的人分散在苍州各处,以队为单位隐蔽的同时承担了眼线的工作。
这样的好处是,齐勋能轻易掌握到情报,坏处就是每天都有一堆文书被送过来,他还不能随便看,生怕漏过什么重要情报。
【明明是新年,这边有一位大娘却一直在卖菜没回家,说不定是卧底!】
“大娘那是把家里的菜拿出来卖而已,很常见。”
【我手下的士兵前几日捡了个轻生的女子,这几日那个女子一直在给他送东西,我怀疑她是察觉到了什么,请小将军决断!】
“大事啊大事,决断,准备喜酒吧。”
【前几日有位当街拉客的女子找上门来,她十分漂亮,而且很喜欢我,我想攒钱替她赎身,不知小将军是否同意我们在一起?】
“搁置,当心是被骗钱。”
没错,这群没见过女人的糙汉子一回到正常社会,就开始对女子疑神疑鬼,或是瞬间就被女子骗了去。
不过齐勋也没好到哪去,但好在他对女子甚至是人类不感兴趣。
振翅声由远及近,齐勋放下毛笔,静候对方的到来。
左宸落在书房前,书房没有关门,他一眼便瞧见了齐勋,“本仙可以进来吗?”
齐勋放好烦心的文书,说:“仙人入府,应该不需要问我。”
左宸走入书房,慢步来到齐勋身旁,“只有懂礼节的仙人会招人喜欢。”
齐勋注视着左宸,看着牠那副人类模样,眼底略微有些失望,兴致也降下去不少,“上仙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齐勋原本对左宸多少还保有一点尊敬,现在见着人类模样的牠,语气冷淡至极,拿起笔,低头继续处理文书。
左宸察觉到对方的冷淡,但不想就此离去,“有人说过你很不尊重人吗?”
齐勋没有抬头,回道:“尊重这种事只有初见时有用,若是对方值得来往,日后就不用刻意尊重,而是从心里尊重对方;若是不值得……就没有尊重的必要。”
左宸一听,有些不高兴,“所以你是认为本仙不值得交往吗?”
齐勋摇摇头,“不,只是我暂时没找到和您来往的必要,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就请回吧,我还有文书要看。”
左宸纳闷了,这齐勋先前可不是这副模样,与其说是厌烦,倒不如说是在跟牠置气。
巨大的蝎尾自衣摆下探出,对准了齐勋的头部,“本仙爱去哪就去哪,还轮不到你赶本仙。”
可这齐勋非但不怕,眼里甚至闪过了一丝喜悦,他放下笔,主动伸手抚上蝎尾。
左宸身子一僵,这才想起来对方知道这蝎尾敏/感,赶忙将蝎尾缩回。
左宸深吸一口气,回忆起先前齐勋说过,他们十八席家有一本左宸和初代十八席风流事的记录,有些好奇。
这本记录牠是没看过的,牠也是最近才知道有这么一本记录。
“不愿意和本仙谈,那就借本书给本仙看看,你说过,你们家有一本记录了本仙和迁宸往事的记录。”
齐勋的目光顺着蝎尾而下,随即起身走到书架旁,一抬手就找出了那本记录。
左宸接过书,开始翻阅。
牠记得,齐迁宸虽识不得几个字,但画图不错,不过这画的模样也实在抽象,若不是齐勋说明了内容,牠还真看不出来这画的有床事,倒像是牠要吃了某人。
左宸低头看着,却记不起太多与那人的回忆,“亏你能看出来。”
倒不是说忘了,只是记忆太多,要第一时间想起来有些困难。
齐勋注视着左宸,看着牠专注于画中,问:“您还记得他吗?”
左宸笑了笑,“当然,本仙记得所有事……”可牠转念一想,在无边的记忆中,记忆虽在,对那人的情谊却已淡去,又不免一阵无奈,“不如忘了。”
左宸合上书,放回原位,“你也是厉害,竟能看出那是床事。”
齐勋垂眼,回道:“我给别人看的时候,他们也说不像,我也只是隐约感觉而已,直到见了您。”
这齐勋的话让左宸一时摸不着头脑,一般人见了牠那副模样都是尖叫着跑开,就连齐迁宸起初也被吓了一跳,可这齐勋非但不怕,甚至对牠的那副模样抱有好感……
左宸想到这,现出原形,用蝎尾蹭了蹭齐勋。
果不其然,齐勋的目光瞬间被蝎尾勾了去。
“你喜欢这蝎尾?”
齐勋点点头,“我喜欢除了人类外的所有东西。”
你自己不就是人类吗?
齐勋收回目光,欲言又止,半晌后上前一步,说:“上仙,能脱掉上衣吗?”
左宸眉头紧蹙,下意识收拢领口,“你又想看翅膀?”
齐勋点点头,眼里满是渴望。
左宸有些犹豫,但实在是不忍心拒绝对方,便主动脱下外衣,“别太用力,本仙的翅膀很脆。”
齐勋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翅膀,用手轻轻地抚摸,的确是脆,仿佛能轻易被折断。
可这样的话,一个新的问题在他心里诞生——左宸怎么飞起来的?
想到这,齐勋伸出手,竟是直接掐住了左宸的腰,再往上一提,很轻松地就将他提了起来。
“好轻……”
左宸神色惊慌,一脚踹在对方腿上,扑腾起翅膀成功挣脱,“你又在做什么?”
齐勋一脸无辜地眨眨眼,仿佛没有做错任何事,“上仙的翅膀很脆弱,但能支撑您飞行,所以我好奇您的重量。”
对方的解释让左宸欲哭无泪,只能接连叹气。
左宸别开眼,觉得尴尬,赶忙找了个借口,“你有事要忙,那本仙就自己找些书看,不打扰你了。”
说是这么说,可这样一个美丽的蝎尾就摆在齐勋面前,叫他哪还有心思看文书。
齐勋刚看几个字就忍不住抬头,不仅是那蝎尾,还有隐藏在衣服下微微颤抖的翅膀……
齐勋摇摇头,最终叹了口气。
这声气引起了左宸的注意,牠回过头,正巧看到齐勋低头面对文书发愁,再一看,还有一大沓文书等着他批阅。
左宸上前,站到齐勋身旁,“要不下次本仙把是昭带上,那孩子识字,应该能帮上忙。”
左宸一过来,齐勋彻底没了看文书的兴趣,目光粘在蝎尾上,“她上过私塾?”
左宸摇摇头,“没有,但她的确识字。”
齐勋放下笔,问道:“是昭那么聪明,您不打算送她去私塾吗?”
左宸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直接表示否决,“上私塾有什么用?”
“说着读书是出路,读书可以当官赚银子,可你若要清廉,总会有官员排挤你,你若想与他们同流合污,你还得看自己有没有资本……”
“你若说是去学知识,可本仙这千百年来,见的多数人,学知识就只是读文字,知识记在脑子里就算会,还拿出来在旁人面前炫耀。”
百年前,牠见过虚心求学之人向牠讨教草药之道,见过那些人学以致用研制出新的药方……可行走人世的这千年来,牠才发现,那些人只是凤毛麟角。
那些人甚至可能没上过私塾,识不得几个字,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被后人书写,制成书本供后人学习。
左宸摇摇头,“是昭聪明,不需要找人教她识字,也不需要找人教她文章,与其把她困在私塾,本仙更乐意她自己去观察人世。”
话是这么说,可牠毕竟只是临时照顾是昭,没有权利去决定她的选择,若是是昭跟牠说要去私塾,那牠还是会让是昭去的。
齐勋没上过私塾,只跟着二十四席学过些知识,学识字写字,学礼节,然后在家中习武。
他没有什么实战经验,顶多也就是跟着父亲看过他指挥,如今父亲入狱不归,他从未觉得自己能担起齐家军将军这个职责。
“那上仙您观察过战争吗?”
齐勋随军多年,说没杀过人是不可能的,但他从未上过战场,也没见过战争。
要提起战争,左宸能想到的只有鬼仙与人的那一战,但对于人类而言那或许都算不上战争,应该叫虐杀。
但牠是见过的,见过战争后的苍州。
“战争啊……那时,苍州的田地里全是血液和发臭的尸体,街边的黄草都被人拔了充饥,今天见到的人,第二天就成了一堆尸块,被人煮了吃都是小事,好歹让人饱餐了一顿,可还有的,是被人虐杀,生前受尽折磨,死后也得不到安葬。”
最后,左宸感慨一句,“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
齐勋低下头,听了如此血腥的往事,他面不改色,说:“可很多时候,我们无法阻止战争的到来,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全力让战争赶紧结束。”
齐勋提起笔,似是有了批阅文书的心情,不再被左宸的蝎尾吸引目光。
左宸见他打起精神,便准备离去,“今天就到这里吧,下次本仙把是昭带来,总不能一直让她跟本仙待在洞府里。”
左宸返回洞府,可等牠回到洞府寻是昭和陈旭时,却发现两人已经离开了洞府。
牠蹙起眉,右眼泛起光,扫过洞府,发现洞府内已经没有了两人残留的温度,应当是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陈旭……但愿牠不是把是昭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当然,但愿的事基本不可能如愿。
翠水楼内,戏子高歌,看客们砸银子上台的声音接连不断。
是昭没有看戏的心思,一双眼直溜溜地瞪着陈旭。她完全想象不到,这家伙竟然有看戏的兴趣。
陈旭内里衣着奇特,虽是披了外袍挡住雪白的后背,身姿狂傲不羁,硬是把一件端庄的纯黑外袍穿出了半露酥肩的娇俏,略有美人影。与台上戏子相比,他还更吸引人的目光。
牠是看客,却让周遭都成了闝客,心生快哉。可牠的眼中却映有另一美人。
是昭沿着牠的目光望去,瞧见了舞台中央的那位主角。这一看不要紧,可她却瞧见了一个魂魄,那魂魄牢牢贴在戏子的身上,与他一同行动。
是昭拉住陈旭的衣袖,眼里透出阵阵杀意,“那个人是谁?”
陈旭的目光放在那魂魄上,对是昭的提问只是淡淡应了句,“九十九人行的二十七席,白斯君,翠水楼楼主。”
是昭呲起牙,活像一只炸毛的猫,恶狠狠地瞪着牠,“他背后是什么情况,擅自锁魂魄是大罪!”
陈旭低下头,眼含讥讽,“你一个人类知道的不少,可惜,我不懂那边的规矩。带你出来玩就乖乖看戏,别问多的,学学别的人类,学他们看不见的样子,然后闭嘴。”
陈旭突然伸出手,捏起是昭脸的同时,用尖锐的指甲顶着对方细嫩的皮肤,“别忘了,我是可以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