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年

‘过年’，这一词是最近这些‘年’从人族中流传出来的，玱玹算了算，大概是五十多年前的时候才广泛的被应用，而时至今年才被正式的确认为记时单位。

从前的‘年’不叫年，而是叫做‘岁’。

‘岁’是从‘穗’字而来，从播种到收获谷禾的季节的轮回被称为一‘穗’，即‘岁’。

一‘岁’共计三百六十天，分为四‘时’，一‘时’分三‘月’，一‘月’再分三十‘天’，一‘天’再分十二‘时辰’、一百‘刻’。

而‘年’历则在‘岁’历上略有改动。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或三百六十六天，这个时间的由来是因为人族会在间隔三百六十五或者三百六十六天的时候遭遇到‘年兽’的攻击。

每当到年兽前来袭击人族的时候人族就会离家躲避起来，而‘过年’的‘过’字就是人族希望可以躲避掉年兽的袭击，平安的度过这次危机。‘过年’的第二天也被称之为‘新春’或者‘新年’，‘新’有重获新生的意义在。

低等的神族与人族几乎没有差距，同样的惧怕年兽，所以一样的‘过年’。就这样，‘过年’这个从人族发起的‘节日’渐渐的自下而上的影响了高等神族，现在不‘过年’的神族甚至会被认为是‘孤僻’、‘不合群’、‘假清高’。

玱玹自然也是过年的，上行下效这个词几乎没人不懂，玱玹虽然是大荒的共主，可民心所向之处自然也是‘上’。反正‘年节’和‘岁节’总是要过一个的，玱玹干脆将‘岁历’变成‘年历’，每到‘年劫’的时候派出神族和妖族的兵将去保护那些平民，防止他们被年兽骚扰。

而这些兵将在执行完任务后会获得更长一些的假期和丰厚的赏赐作为补偿。

妖尾是一个低等的妖兵，他原来是妖斗场的一个豢养厮杀的妖奴，前几年刚被玱玹的一纸赦令解放出来。他和很多妖奴都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妖族的生命力远比神族和人族顽强许多，只短短两个月他被打断的腿就已经痊愈了。

医治他的是一个来自人族的大夫，才五十岁就已经进入到了天人五衰的后期，身上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再加上他常年与草药打交道浸染出的苦味，让妖尾很不喜欢和这个大夫接触。

但妖尾并不是讨厌这个人族的大夫，而是作为一只嗅觉灵敏的黑熊妖，老大夫身上的味道浓烈的让妖尾鼻子和脑子一起发痛。导致每次老大夫一接进妖尾就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又一次妖尾更是差点把自己给憋死。

养好了伤也不知道该去哪儿的妖尾索性加入了西炎的妖军，妖尾训练了一个月后又回到了这个为了专门治疗妖奴的营地。上一次他是被治疗的妖奴，这一次他是保护这里平安的妖兵，有时候他也会帮助这个人族的老大夫找一些他需要的药材，比如：连翘、黄连、三七、蒲黄、五灵脂、甚至槐花也能用于止血。

时常在老大夫身边晃悠的妖尾竟然也学会了不少药理，慢悠悠又样惬意的日子让妖尾觉得一直跟着老大夫也不是什么坏事。

直到一日妖尾突然觉得老大夫身上的死气变重了，这是一种很奇怪也很直观的直觉，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他设计被抓进地下赌场的时候。妖尾想留下来保护老大夫，只是军令如山，妖尾必须跟着百夫长去镇子上去取粮草。

回到营地的妖尾并没有看到老大夫，平常这些大夫也会有一部分出去到附近的山上采药，妖尾很不解，毕竟他们的补给是西炎给的，为什么还要自己去采药呢？

老大夫回答他：“就像是做士兵的要训练，做大夫的也一样啊，去采药也是他们‘训练’的一种方式。做大夫的又很多的基本功，其中识别药材也是很重要的一门功课，其次是炮制药材。如果不能用合适的方法炮制药材，轻则会导致药性不足，重则会导致一株救命的药材也会变成杀人的毒药。”

妖尾不是很理解老大夫的言论，于是老大夫就带着妖尾去火头营看火头营做饭。老大夫指着一个膀大腰圆的伙夫让妖尾看，那伙夫用一把半圆的头的砍刀狠狠的剁一颗白菜，三两下就将白菜剁好扫进一旁的木盆里。

不多时那伙夫就剁好了一大盆白菜，妖尾看了看伙夫，又不解的看向老大夫，老大夫说你在等等。不一会儿就有人叫走了那个伙夫，老大夫也带着妖尾跟着那伙夫，那伙夫来到一头捆好的牛的面前，伙夫用刀在身上的围裙蹭了几下，一刀就将牛的气管割开，血液不断的流进了桶里。

老大夫问妖尾：“你现在明白了吗？”

妖尾反问：“我应该明白什么？”

“做人、做神、做妖其实没什么分别，活着的张嘴就是要吃饭。你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所以留下来做了士兵。再比如我，我带着小江虽然有医术却只是普通的凡人，我年老体衰，小江年幼，离开这里我们是没有依靠的。”

“可你的医术不就是你的谋生的手段吗？”

“你说的没错，医术就是我的谋生手段，但却不是活着的。”老大夫坐在火头营的柴堆下面细细的给妖尾讲述在大荒‘活’下去的‘规则’，听得妖尾头都大了。妖尾狠狠的挠了挠头，看着老大夫问：“你说的这些和我最开始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老大夫噎了噎，看着妖尾叹了口气：“你知道普通妖怪和那些名震大荒的大妖怪有什么区别吗？”

“他们打架更厉害！”妖尾目光彤彤，激动的将佩刀抽出来，冷色的刀锋在太阳下反射耀眼的光芒。

老大夫将妖尾的刀夺下，收回妖尾的刀鞘内，否定了妖尾铿锵有力的回答，纠正妖尾：“是头脑，他们除了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还有惊人的头脑。就好比大荒最赫赫有名的大妖——九命相柳。你知道为什么相柳可以再大荒的追杀榜头名上挂了那么多年却依旧活得好好的？”

“因为相柳够厉害？”妖尾不确定的看向老大夫。

“你说的对，那九命相柳厉害在哪儿呢？”

“因为他有万夫不当之勇？”

“还有呢？”

妖尾思索了一下，想到老大夫的话，不确定的回答：“他聪明？”

“是的。”

妖尾皱眉反驳老大夫：“可他真的那么聪明又怎么会好好的去和一个国家作对呢？虽然我一直在死斗场也知道洪江是辰荣的残部，他们龟缩一隅，面对的却是庞然大物的西炎和皓翎，但凡有点脑子就知道洪江没有能力对抗西炎和皓翎任何一方。”

“这就是我们人族所说的‘人性’，人总是多面的，就像是伙夫手里的刀，你既可以用这把菜刀剁菜，也可以用这把刀杀牛，甚至杀人、杀妖、杀神。”老大夫拿起一根木材在地上一下一下的写着什么，妖尾看不太懂，却不妨碍他看得认真：“有一些品质是所有的具有思想的生灵共用的，这些东西有好有坏，坏的比如：贪婪。就好比在这个大营里每人只能得到一块肉，你却幻想能吃肉吃到饱，你这种的想法就是贪婪的一种。好的又比如：克制。你想吃肉吃到饱，但你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并且没有去抢夺别人的肉，吃到饱。这种行为就是克制。”

“我好像懂了一点，那相柳在洪江哪里尽心竭力的帮助他，也是因为你说的‘人性’中的‘好的’一面促使他去站在了他无力对抗的西炎的对立面。”

“是的，是‘人性’中的情与义让相柳站在了西炎的对立面。”

“那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妖尾总觉得老大夫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我年纪很大了……”

妖尾忍不住打断了老大夫，“你才五十多岁。”而后妖尾又指了指自己，很认真的说：“我已经二百多岁了。”

老大夫闻言笑了，对妖尾解释：“我不知道妖族可以活多久，但是最长寿的人族也只能活一百岁，甚至不到你的一半。能活一百岁的人族是有很多好的药材滋补、下人细致入微的伺候等等因素，一万人中甚至只有一人才能活到一百岁，大多数的人族五、六十岁就已经是极限了。对于人族这个种族来说我已经活到头了。”

“好吧。”妖尾撇了撇嘴，不得不承认人族对于妖族来说即脆弱又‘短命’。

“我……”老大夫顿了一下，重新用妖尾能理解的话重新阻止了一遍语言：“我的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了，但是我还有小江，如果我死了，小江还没长大，我希望你能帮我照顾小江。”

妖尾思索了一阵问：“什么是长大？”

老大夫被妖尾问的一愣，反问妖尾：“你……妖没有‘长大’的概念吗？”

妖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的开口：“我不知道，或许那些大家族有。比如涂山氏、离戎氏那些不承认自己是妖族的妖才有吧，像我这种天生地养的妖怪应该没有未长大的时候。我从未开神智的熊变成熊妖开始就一直自己生活，自己给自己找吃的，宿在我曾经的巢穴里，直到被捉进离戎氏的死斗场。如果靠自己生活就是长大，那我一直都是‘长大的’。”

老大夫拍了拍妖尾的肩膀，无声的安慰妖尾，妖尾看向莫名奇妙的老大夫，他不明白老大夫的举动是为了什么，但他感受到了一种名为‘怜悯’的情绪。

“小江现在八岁，至少还要八年才能算长大。八年对于人族来说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对于妖……或许在你们的生命中八年不算很长。我不知道应该将小江托付给谁，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小江也没有，小江很喜欢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在我死了之后照顾他一段时间。”

妖尾沉默着，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老大夫继续开口道：“我死了以后小江大概会被西炎的‘育婴堂’收养，我希望你对小江的‘照顾’不是我和小江这种的照顾，而是你每年有空闲的时候去看看他，就像是朋友一样。”

“我害怕有人会欺负小江，如果你去看看小江，别人就会知道还有人牵挂着小江，他就会好过很多。”

“我知道这是一个对你很不公平的请求，不论是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都是不公平的。你与小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同族的情谊也没有。我即希望你照顾小江，又害怕你对小江产生感情的羁绊，你的生命太长了，如果你很在乎小江，当小江死的时候，你也会感到难过。”

“我可以的。”妖尾轻轻的开口，“我不太明白你说的‘人性’是什么，我很快又回到这里是因为我曾经的生活的地方已经因为‘天漏’消失了，虽然我在‘天漏’和死斗场中活了下来，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这里让我很舒适，就像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山林一样，所以我选择了回来。”

“因为对你来说这个大营就像是‘家’一样的地方。‘家’的概念就是庇护你不受伤害的地方。”

妖尾懵懵懂懂的点头，似懂非懂的接受了老大夫的解释。

不过老大夫并不是去采药了，而是死掉了。

老大夫死在一个发狂的妖族手里，死斗场给那只虎妖下了巨量的药物，这种药物会破坏妖族的脑子，让妖充满攻击性。因为被救过来的路上这只虎妖一直是昏迷的，所以并没有人发现这只虎妖的异常，老大夫在施针的时候虎妖醒了对老大夫进行了攻击。

哪怕旁边的士兵及时阻拦了虎妖，可老大夫仍旧重伤不治离世了。小江果然如老大夫所说被送到了最近的‘育婴堂’，妖尾请了假去看望小江，小江对妖尾并不排斥，只是因为爷爷的离世心情很低落。

妖尾不知道如何安慰小江，就陪着小江一直从天黑坐到了天亮，最后还是小江开口：“你不必要这样陪着我，我很快就能想开了。”

“我其实是想安慰你，但是我想了很久，然后我发现……”说着说着，妖尾就渐渐息了声。

“你不会安慰人。”小江老成的补充道。

“嗯。”妖尾点头表示赞同。

“你来看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可是你不笑，老大夫说人在开心的时候会笑。”

小江努力的展示了一个笑容给妖尾看，妖尾拒绝的向后仰，“你的笑好丑。”

小江白了妖尾一眼，“我现在不开心笑不出来是很正常的，毕竟我唯一的亲缘爷爷离世了，我需要一段时间消化这个事实。就像是你吃饭吃多了，需要消化一阵才能不会感觉胃胀一样。”

“哦。”

“你下次来我就会开心起来了。”小江看着很失落的妖尾解释。

妖尾眨了眨眼睛，作为一只熊妖妖尾的体型是很有压迫感的，稍微矮一点的房子妖尾都站不直。但妖尾的眼睛很圆，睫毛很长，每当他频繁的眨眼就会给人一种很无辜的感觉，妖尾就用这种看起来很无辜的表情对小江说：“那我下次来你一定会开心吗？”

小江很肯定的回答妖尾：“是的。”

妖尾“噌”的一声站起来，快步消失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不一会儿，妖尾又大步流星的回来，他弯腰看向小江：“你为什么还不开心？”

小江看着妖尾，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扑进妖尾的怀里对妖尾展露了一个和从前相似的笑容，之后埋进妖尾的胸口嚎啕大哭。

妖尾很难理解小江此时的感情，只好将小江抱进怀里，任由小江的眼泪将衣襟打湿。

就这样，每次的休沐日妖尾都会和小江呆在一起，过年的时候妖尾甚至会租一个小院子和小江单独过年。

一年前，妖尾终于攒够了钱，在大营附近的村子买了一个小院子，这个小院子的主人有两个，一个是妖尾，另一个是小江。

但是今年妖尾是抽到了‘巡逻’签的人，他的责任是驱赶可能会出现的‘年’。

因为巡逻队的人会在回防的时候路过那个小村子，所以小江说他会准备一些竹筒，灌上热汤给他们这些巡逻的士兵驱寒。

妖尾拒绝不了小江的好意，只得同意。

巡逻队来到了来到了他购买房子的小村落却发现小江并没有来，妖尾向巡逻队的小队长反应了这个情况。小队长考虑了一下，决定分出一半的人去村里看看情况，另外一部分人则继续正常巡逻，如果有问题就放信号，没有问题则急行军赶上他们。

妖尾买的小院子在这个村落的最东边，而他们巡逻队则从村落的西边经过，妖尾带着兄弟们急匆匆的往家赶，才走到村落的一半就看到了滚滚的浓烟从村落的最东边直冲云霄。妖尾顾不上其他的冲向他心中的那个小院子，那红蓝的妖兽尖牙利齿，小江在‘年’的衬托下渺小的像是一株刚刚萌发的野草。

妖尾大喝一声从人形变为原身，‘年’却不看妖尾，只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掉这颗‘野草’，燃烧着大火的屋子此时却发出了一声震耳的‘噼啪’声。

‘年’巨大的身躯突然哆嗦了一下，妖尾趁机将年兽撞开，大火中不断传来了‘噼啪’声，‘年’的喉咙中发出恐惧的‘唔噜、唔噜’的声音。

小江对妖尾大喊：“我知道了，它害怕竹子被燃烧的声音，你快把竹子都扔进火里。”

妖尾按照小江的说法，果然成功的驱赶了‘年’。事后妖尾将成功驱赶‘年’的方法告诉了大营的将军曈昽，山苍对于小江和妖尾的发现十分高兴，做主在附近的镇子上重新买了一栋宅院给妖尾和小江住。

远在西炎山的玱玹看到这本折子时微微的笑了，人族的小江和妖族的妖尾既然能够和平相处，相依为命，身为神族将军的曈昽也没有特意的去打压，如实的将情况汇报了上来。这说明人神妖共处的局面至少在民间以及底层的官吏中初见成效。

过年的这一天，玱玹都是和九个后妃共进晚餐，然后自己回到朝云峰上的寝殿夜宿，躺在床上的玱玹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相柳。

句龙和后土都在外执行任务，如果相柳也要在这个代表着团员的节日与人团聚，那么他是会找句龙还是后土呢？

玱玹这样想着，一种名为妒忌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为什么相柳不能在这一日来找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