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固然安静,四周巡逻的中护军脚步声循环往复,倒也算不上寂静无声。
乌黑的长发堆叠散落,跌跪在地上的男人唇边轻喘着温热,蜷缩的手指时不时紧握,松开时,掌心与指腹皆泛着红晕。
让人觉得诡异的是,他的腰肢,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腾在空中随急促呼吸起伏。
就好像,他正在被一团柔软的东西缠绕上身。
碦利什怔愣了片刻,外面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回神过后,他不曾细想就直接扑过去,把毫无抵抗之意的萨耶按在地上,捂紧了他的嘴巴。
“不许动。”
他好像没有听见,又或者,依旧沉浸在梦中。
那双眼珠像是从远山飘来的云雾笼罩,白茫茫一片,离得太近,看着有些渗人。
所幸他并不挣扎,确定中护军离开,碦利什的手径直向下,掐住了布满红痕的脖颈。
“神天显灵,你也配?”
他身上穿的琼制衣衫凌乱,敞开的衣襟下,抓痕遍布。种种细节指向的结果,竟与军中的流言蜚语对上。
怒火中烧,碦利什气得半张脸狰狞笑着,指环上的银尖对准了他的脸划去。
“你这勾|引人的本事当真不容小觑,当初被拐卖到步天楼的人要是你,这时候早该稳居花榜之首了。”
不知是哪个字眼,对他而言更加刺耳,那双蒙白的眼睛轻转,眨眼间,山水洗笔,墨色重染。
杀意犹然。
心口传来剧痛,不等碦利什反应,周遭景色天旋地转,被划破的面庞,在飞起的发丝间,晃过蛰藏寒冬的眸眼,惊讶之时,碦利什已经被踹落在地,滚了两圈才停下。
“麻烦。”
被划破的口子,鲜血不断汇流,萨耶望着铜镜皱紧了眉心,身后的碦利什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挥舞着拳头,朝他扑来。
“三王子,你忘了。”
萨耶闪身躲开了那一拳,手抓住他的肩膀借力施力,将人甩在地上。
“你的身手,一直不如我。”
脊背重重砸在地板,发出空旷的闷响,碦利什咬着牙忍住了呻呼,不等起身,就又被一拳打在了腹部。
挥拳之人的眉宇间,戾气正浓,碦利什捂着肚子,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碎了般,疼的剧烈。
“疼吗,三王子。”
萨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如蚯蚓般扭动的身躯,说出看似关怀的话语的唇边,也在抬起的脚尖踩落后,予一声不痛不痒的叹息。
“真可怜。”
“可怜……呵呵呵……”
碦利什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疯了一般,笑声比生锈的铁剑还要干涩,回荡在架木搭建的八方帐角,帐外无声的脚步,悄然停下。
“真可怜啊……生为王室血脉,却连一个外来的野胚都不如。”
碦利什耶捂着肚子,一点一点狼狈地爬起来。
“母君疼你,阿姐喜欢你,娜伊尔为了得到你,与外邦勾结,预谋夺位,将身为王储的阿姐推下悬崖,又亲手毒杀了母君……而无意知晓一切的我,被她锁在笼中,若非神巫大人见我可怜,打开牢笼,放我逃走,我此刻应该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做个孤魂野鬼。”
“我原本想此生不再回故土,留在琼国,就此苟延余生,等着王室更迭,谁曾想,等到却是沧琼两国的战事。”
“萨耶,为什么?”
碦利什摇摇晃晃地向前一步,质问的寒光锋利,如尖□□入淡漠疏远的琉璃黑瓦。
“所有人都疼你,爱你,就连琼国的主帅也舍身救你,而你带给她们的,又是什么?”
“粉身碎骨是长姐;削肉锯沫是母君,残暴疯癫,嗜虐杀亲的是王妹。”
“世子殿下呢,你接近她,想给她和琼国带来什么祸端,又想,让她落得个何种下场?”
剑眉竖挑,冷雾融湖,声声铿锵激烈,萨耶轻扇着眼帘,移开了目光望向门口。
“我……”
“他不会。”
毡门后,有人抱手靠在木架上,缝隙中的琥珀如烈阳烧灼。
“我的命数,从不由他人。”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处于激动情绪中的碦利什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听见声音,他本能的转过脸向门口望去。
“想不到世子殿下如今还有这种闲情雅致,偷听别人说话。”
“这是我的营帐,你擅闯进来,按照军规,应当领二十板。”
里面的人突然安静下来,玄凝仰着下颏望道:“还不走?”
寂静不过茶香漏,几声急促脚步后,巴掌声清脆。
玄凝本不打算进去,兄弟之间的恩怨,她身为外人不好插手,直到屋里动静愈来愈大,掀门见身影扭打在一处,玄凝沉着嘴角,上前将二人拉开。
左上踹,右旋踢,她的腿功,比初见时长进了不少。
萨耶捂着被踹疼的胳膊,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反观碦利什就没他这么好运,她那一脚,直接将人踹到了床边案台,摆在上面的素净白玉瓶在撞击下摇摇晃晃,终还是砸落在地,溅了一地碎片。
尽管如此,那张因疼痛扭曲的脸上,仍写满不服,左右环视一圈下来,碦利什捡起还算完整的瓶口,朝着萨耶扔去,口中还大喊了一句沧灵语言。
泛着温润光芒的瓶口,在空中画出一道干净弧线,略过淡然双眸,精准砸在印有日月的额头,那道乌黑身影,在破碎声中,扶首慢慢下坠。
耳鬓两边的垂发遮挡住眉眼,玄凝看不见他额心的日月,脸上的神情,便多了一丝人味。
“你究竟想如何?”
她扭头望着因砸中而激动拍手的碦利什,得到的回答,也和预想中一样。
“我想如何?我想让他下地狱,尝尽一切极刑,百年复百年,永不入轮回。”
“他的罪名呢?”
“罪名?”
玄凝蹲下身将倒地的人抱回了榻上,“你想让他下地狱,总要有个罪名。”
“他害死了我的亲人。”
“谋害她人性命,那可是重罪。你长姐坠崖,母亲惨死,是他献计?”
“……不是。”
“是他动的手?”
“不是。”
“那就是他知情不报,袖手旁观了?”
“不……”碦利什皱眉反应过来,“你在帮他说话。怎么,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被美色昏智?你们已经交欢了?”
“云泥难道没有教你,询问她人床笫之事,是件冒犯且无礼的行为吗。”
“呵,那众目睽睽之下,借酒疯骚扰他人,岂不是要被关进大牢。”
“你若还在为当日之事计较,大可揍回来,放心,我不会还手。”
见她背对着他挺直站着,碦利什嫌弃地瞪了一眼,“我不信你,你也不必如此,步天楼从不缺醉酒胡闹的人,你只是其中一个,揍了也无济于事。”
“那你为何执意要他死?”玄凝回过头问道。
“争名夺利,谋权篡位,你自小生长在王室,听过的,见过的,难道还少吗?”
“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还是为了给他脱罪。世子殿下,你可真会自找麻烦。”
“你连他的罪行都说不出来,脱罪一说又谈何而来。”
碦利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间嘲讽道:“好生伟大的语气,他如今已是你的人,你自然帮着他说话。噢~我听说,他和世子殿下的枕边人,长得很是相像。”
山川收拢,玄凝撇过脸,冷声道:“就事论事,莫要牵扯无关之人。”
“怎么无关?你对他的照顾和屡次偏袒,不就是因为他长了一张让你魂牵梦绕的脸……”
碦利什还想再嘲讽几句,却因那人轻飘飘转来的视线,冻得浑身打颤,连到嘴边的话都原地打转。
“你……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又没说错,你就是……”
“是与不是,你心中既已有定论,我说再多,都是狡辩。”
玄凝俯下身,查看着萨耶脸上的伤势,垂辫遮掩,在碦利什眼中,见到的全然是另一副暧昧景象。
“娜伊尔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就这样被你拿去,玄凝,你和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出去。”
离去的步履怨愤不已,每一步都跺脚般用力,玄凝无语地瞥了一眼,不过,她并不是朝着碦利什的方向,而是站起身,抱手瞧着榻上的男人。
“起来。”
无人应声。
“你的脸肿得像猪。”
“……”
那人的眼睫瑟瑟颤动了几下,玄凝觉得好笑,但又懒得浮于脸上,同一平行线上,她弯下身,隔着距离道:“以你的身手躲过那个瓶口,并非难事,你不躲,无非是想尽快息事宁人。”
“哼,连坏毛病都像极了他。”
萨耶睁开眼时,玄凝已经不在榻边,而是站在木架旁,手持烛灯,垂眸细细辨认着药瓶外粘贴的字迹。
他静静地凝望着,那张被烛火照得昏黄的侧脸,如梦似幻,朦胧到隔着数尺距离,都不敢凭空触摸,生怕稍一用力,美梦被戳破。
相思的眸光,穿过遥远距离,抵达心房暗处。启唇又止,萨耶犹豫着,终于在那人转身时,忍不住唤了一声:
“阿凝……”
“殿下,有个自称沧灵使者的人,说是奉女真王之命,前来商讨议和之事。”
天蜻掀开门帘,余光瞄见榻上的人收回了手,她抿了抿嘴角,只当那里是团空气。
“这么晚才来,看来女真王别有心思。命令下去,今夜增派队伍,沿着怀安河道绕弓形巡逻,一旦发现敌情,立即释放玄鸟箭通知营地。”
玄凝递过烛灯,将找到的消肿药,连同臂弯里的其他瓶罐放在榻案上。
“自己上药。”
来时悄无声息,走时连腰侧的袖摆都倥偬。
泛着冰冷光泽的瓷瓶攥在掌心,满地狼藉中,棠宋羽仰首望着昏黑的帐顶,哀艳的眼底,秋风盛隽。
“该献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