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苍翠缝隙碎了一地金屑,亲王府深院只三两啼声飞过,片刻后归于宁静。
天嘉面无波澜地听完自家妹妹抱怨,停笔抬眼,盯道:“你确定那是长公主?”
她脸上没有表情,锐如冷面判官。天冉被看得紧张,下意识吞咽口水。
“确、确……不确定。”
“你方才还言辞凿凿,怎又结巴上了。”一双秀长三白眼微微扬起,冷声道:“到底确不确定?”
印象中,那人的确没有说自己是长公主,天冉不敢确定,便道:“她一身华贵面料,又是从天景城来的,除了长公主还有谁。而且她还敢对我……”
“只凭这两点,”天嘉拿出一封书信扔到她面前:“顶多证明她家中显赫,又与长公主相识。”
天冉打开信封,粗略阅过后皱起了眉头:“玄家?”
“玄家世子自幼习武,年纪不到及笄,又与长公主相识,你遇到的多半是她。”
天嘉拿起玉毫继续书写,挺拔鼻梁在侧脸投下影子,眼睑上的小痣如淡墨轻点,在光下若隐若现。
“可她怎么会突然来沃城?”天冉神情忽然紧张,“玄家为天子刀刃,莫非是陛下……”
一阵午后熏风吹过,葱郁树木沙沙作响,阴翳不定,光晃了眼睛,天嘉仰起头望了许久,淡淡道:“暂且派人盯着,若有动静随时向我汇报。”
“是。”
她刚要离开,天嘉又叫住她:“知你用心,不过,莫要为我准备生辰礼。”
“阿姐,我没用家里的钱……”
“君子得财,视之有度,用之有节①。府上近期开销巨大,若你账上有闲余,不如交给我打理。”
“……”
天冉努嘴不吱声,犹豫了半会才回道:“那我不送了。”
再说,母亲的胃口哪是她这点钱就能填补上的。
*
出云山庄临海而建,巧匠利用山地起伏,搭建了个山水之景,将山庄巧妙隐藏在景中。
山下银瀑急湍,飞落玉泉,惊得巨石一身寒苔。穿过帘洞,日光倾泄,入眼是数不尽的花丛汇成的花海,让人无处落目。
曲径通幽,沿石阶登上缓坡,山上树木葱郁,避暑遮荫,白天曜日虽盛,身处山庄中倒也不觉得闷热。
为防虫患,山中随处可见香樟,芳樟醇香与之花香并不相冲,清冽沁脾反中和了甜腻,搭配相得益彰。
踏上海松木搭建的木桥,潭水清澈,倒映着出雪晴空上的云卷云舒。清潭正中有一座凉亭,亭旁还立着棵晚樱,粉黛错落呼应,如彩墨画三两飞笔点缀。
白鸥于息海遨游,楼宇临崖,自在高处,海岸线一览无遗。
木阶两旁,水粉月季开得正盛,玄凝顺手摘了一朵,藏在手心不敢用力。
她抬落缓慢,脚下无声,登上二楼时,心跳莫名变得快了些。
只闻近乡情怯,玄凝却头回体会到近美人情怯。
她站在虚掩的木门前,小心将花枝上的细小尖刺挑净,山风拂过她耳边长发,丝丝斜斜横过清冷眉目,苒容添得半日春暖。
屋内传来一声轻叹,还有两声猫呜,玄凝望着门缝后张望的碧眼狸猫,不由得轻笑,指尖轻点,悄然推开门——
他正倚在窗边,迎风若有所思。
温和海风划过美人面容,他眉宇间透着淡淡神忧,身影纤瘦倘如只饮朝露,若风息盛隽,只怕是要飘渡北冥,去往蓬莱遗世独居。
玄凝生怕他羽化登仙,离尘世远去,开口时,故意将音调起伏拖得悠长上扬,似狭月弯钩,将美人魂魄拽拖回身。
“棠画师,好久不见呐~”
心如钩破,他心跳几乎停滞,闻声愣了半晌,回眸时脸上光影流转。
她倚靠在门旁,指尖拈花,身影如笼了层轻纱泛白朦胧,似梦似幻,不予实感。
难道又是梦?
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直到立于面前,他却始终定定地看着。
玄凝俯身将摘了刺的月季别在他耳上,莞尔笑道:“小别重逢,赠礼未琢透,只能请画师不嫌,收下这朵含情花。”
“……”
花枝磨肤,棠宋羽抚上耳边,想要将它拿下来时,却被她擒住手腕。
“画师,手下留情啊……”
附耳低语,惹得浑身应激,指尖蜷缩。
棠宋羽不禁轻声道:“痒……”
见他不躲,玄凝低眸笑道,“哪里?”
美人凝着水眸,神情似是有些恍惚道:“耳朵……”
闻言,她拢上耳廓,指腹轻揉。
白玉芍瓣出红,春色层层晕染,光透过薄瓣,红丝如藤蔓蜿蜒。
她的手不似柔荑纤嫩,许是常年练剑,导致手指间布了层单薄肉茧,表面虽看不出,触碰时却能觉察。
棠宋羽被抚的心头麻怔,愈发觉得泛痒。
这若是梦,未免过于……
真实。
不然他怎会连她指纹形状都能感受出。
玄凝抬膝跪在他身侧,边揉边笑道:“画师怎么如今对我百依百顺,是这段时间想通了?打算从了我?”
一语惊醒,棠宋羽猛地拨开她的手:“殿下自重。”
月棱眉轻佻弯翘,玄凝哑声笑道:“你方才怎么不拦我,现在又要将我甩开。”
“难道是……画师不敢相信我会找来,以为是在做梦?”
“不……不是……”他羞于说出事实,连否定都失了底气。
他撒谎时,不再直视她的脸,玄凝轻而易举看穿,却没急着拆台。目光直勾勾看着,直到把美人盯得忍不住用余光偷看,她才收敛目光,俯身圈住脖颈,靠在他肩头。
“棠宋羽,你为何不为自己辩驳。”
她声音闷沉,携着肩膀上的重量一同压往心底,教他呼吸也随之沉重。
手指攀上她的胳膊,正要将她推开,她却又道:“黄夫人都与我说了。”
棠宋羽手中动作一顿。
原来如此,否则她也不会来……
“你不开口,是想让我误会于你,好让我对你死心。”
她抬脸轻笑:“做梦。”
话音未落,唇角轻吻。
不等他后退,门口传来响动,玄凝皱眉回头,看见阿紫正搂着猫咪站在门边,嘴角轻勾,眉眼却故作惊讶道:“啊,小的是不是打扰到小庄主了。”
……他绝对故意的。
“有事?”
“明天要出门,阿紫不知该穿哪套衣裳,想让小庄主帮我选一选。”
他目光原本全落在玄凝身上,说着说着,就移到她旁边的男子身上。
那人垂着眼眸,不知正在想什么。
这人难道就是君子兰?
难怪能让小庄主魂牵梦绕,确实是难遇的美人相貌。
“你想穿什么便穿什么,问我何用。”玄凝起身挡住,“司籍若是闲得慌,不如去看看膳房的饭菜做好了没。”
“好。”阿紫抱着猫正要走时,忽然停步又问:“小庄主,今晚我睡哪?”
这都什么问题。
玄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找天蜻,别问我。”
“天蜻让我来问小庄主,是否要阿紫陪寝?”
“你再胡说,我现在就让天蜻送你回去。”
“……”
阿紫放下猫,转身飘走。
她回过身,棠宋羽已经恢复到她刚进门时的状态,又趴在窗边淡淡望着,眼底看不出情绪来。
玄凝生怕他误会,坐下来道:“阿紫是玄家司籍,不是我的侽宠。”
“……”
“棠画师是最近心情不好,还是饭菜不合口味,怎又瘦了半分。我让膳房做了几道天景菜,等会你尝一尝。”
“……”
玄凝见他不语,愈发凑近道:“棠画师,吃醋了?”
他总算有了反应,只是回眸时眼神幽幽,似有怨在其中。
“这是哪?”
他想转移话题也用不着如此生硬,玄凝扶着窗台,将人圈在怀中,下巴抵在他肩膀轻笑:“自然是出云山庄,画师以为是在哪?”
岑煦分明说要将他送往黎族开设的,专门恢复筋骨伤的郁庄,他怎么会被送到玄家山庄?
难怪来到此地后,他从未见过其他伤者。
余光看见女君脸上笑意深厚,棠宋羽喃喃道:“是你……”
“嗯~”玄凝蹭着他削瘦的肩膀,却不嫌硌脸,歪头笑道:“既然要养伤,自然要清静点才好。”
出云高耸,远离南城喧嚣,最适合休养生息。
她不过是命人追上车马,将他悄无声息拉到了自家山庄。
本来是为了弥补内心愧疚,没想到如今正中下怀。
玄凝正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下巴却突然失了倚靠,差点砸下去。
“殿下,自重。”
他好像,生气了?
玄凝追着他的眼眸,想要确定他因何而恼,他却背过身去,不让她看了。
“棠宋羽?”
她怕压倒他的腿,没敢大动作,只好收回手在他背上轻戳,“棠画师,你为什么生气?是气我擅自将你送来玄家庄园?还是气我之前误会你?”
“……”
很好,他又不说话了。
三两脚步声渐至,食物香气也随之入鼻。
“小庄主,该用膳了。”
玄凝从床边下来,挥袖坐在凳上,撑着脑袋看着他们从檀木描金提盒中拿出一道道佳肴,直到摆满桌面。
尽管腹中空无一物,她却提不起胃口。筷子拿在手中,又落了下去,抬手将候着的男侍喊了过来:“你倒是伺候他先吃啊。”
男侍面露难色,低头道:“小庄主,他不让小的伺候。”
棠宋羽闻声轻瞥,却对上她投来的目光,他只一瞬间收回眼,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再度陷入沉思。
玄凝撇了撇嘴,回头跟男侍道:“既然他不要你伺候,那你就走吧。”
“那小的先下去了。”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走人了。”
刚走几步的男侍吓得“噗通”跪在地上:“小庄主,小的做错了什么?怎么突然赶走小的?”
“你心知肚明。”玄凝抬眼看见天蜻在外面候着,命令道:“带他去结月银,再去找个会照顾人的来。”
“小庄主,不是我不伺候,是他自己说没胃口……”
男侍还想辩驳,天蜻直接进来将人嘴封住拖走。
狭小房间里,便又只剩下两人。
玄凝盛了半碗乳白鱼汤,尝了一口便起身走到床边,递给他:“你想让我喂还是自己喝。”
棠宋羽回过身,撑着胳膊坐到床边,小心将她手中的碗接了过来。
温度正好,他没用勺子,而是直接对着碗沿喝了下去。
“……”玄凝突然有些后悔,没把那胆大包天的男侍杖责三十再赶出去。
那个眼神……分明就是受了委屈。
出云山庄有下人打理,玄家按月出钱维护却不来人住,底下人怕是趁机贪赃油水。
怪不得才几天他就瘦的不像样子,怕是连顿像样的饭都没吃上。
一群鼠虫,当真敢兴风作浪。
她正愤愤想着,棠宋羽已然喝完了半碗鱼汤,捧着碗道:“殿下不必生气。”
他早已习惯食不果腹的日子,不过是少吃几顿,又不会饿死。
“你劝我不生气?”玄凝拿过他的碗,转身又到桌边给他夹菜,又不知他爱吃哪样,干脆拉着桌子退到床边,“你倒是大度,只生我的气。”
桌脚在木板上摩擦出巨响,他垂眸掩藏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不敢,”他顿了顿又道:“旁边有食案。”
清风阵阵,她回眸瞪他时,杏花眼中没有愠色只有窘迫。
“不早说。”
*
玄凝从未觉得看人吃饭可以如此满足,棠宋羽的吃相简直比她这个名门出身的君子还要矜持优雅,饭是小簇夹着,菜是小口嚼着,很难相信他是饿了几天。
估计那半碗鱼汤是他唯一失仪。
见她盯着自己笑,棠宋羽以为自己吃到脸上了,抬手沾了沾嘴边,什么都没有。
玄凝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嘴里,轻咀了两下咽道:“往后每日我都与画师一同用膳,可好?”
“……”
他放下碗筷,抬首道:“殿下,我想去郁庄待着。”
“不可能。”玄凝果断拒绝了他的请求,“郁庄鱼目混杂,你在那我不放心。眼下我要在沃城待上一段时间,刚好能陪你。”
棠宋羽望着青白瓷碗,神情半刻恍惚。
“我如今人已半废,殿下既得佳人,就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宝贵时间。”
玄凝正喝着汤,闻言差点呛到。
“咳咳——”
一听她咳嗽,棠宋羽像是忆起了什么,瞬间紧张地抬头看着她。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翘腿望着他:“佳人?你是说阿紫?”
阿紫……
叫的可真亲昵。
他轻轻点头,却听她“噗嗤”笑了出来。
“我说棠画师为何生气,原来是吃阿凝的醋了。”
棠宋羽面色一红,想要反驳,却见她捧着脸注视道:“棠宋羽,我没有侽宠,也没有宠环。”
“……”
“若我能保证只有你一个男子,你能不能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