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谢令仪一大早与念念用完了早膳,随后便遣人将她送回了叔母住的松风堂。
临走前,小团子却不肯轻易放手,软磨硬泡,扯着谢令仪的袖子,嚷嚷着,今晚还要同她睡。磨的谢令仪没办法,只好应承下来,她这才欢天喜地的离去。
待团子走后,璞玉重新给她换了一身装饰,依了她的话,照旧做男子扮相。
一身青竹窄衫,袖口,腰腹微微收紧,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修长身形。头上用杏黄色发带,束住马尾。
发带尾被别出心裁,裁成了栾花形状。行动间,仿佛黄蝶在发间追逐,玩闹。
整个装扮宛若山间清谷,呼吸间都是花叶的甘冽,脆爽。
璞玉木梳滑过发尾,轻声问。
“小姐,咱们今日还是去言玉铺子吗?今早去取腰牌的时候,夫人说了,若您今日要出门,可以去成衣铺子里看看,有没有时兴的料子,挑几匹布料好好做几身衣裳。”
“太子侧妃设宴在即,这是您第一次参加宴会,穿着上可不能含糊了。”
“夫人还特意跟老爷说了一声,去账房支了不少银子呢。”
“好,知道了。”
谢令仪偏头问她,“对了,有没有问过母亲?她跟不跟我一起去?若她去的话,就先换了这身装扮。”
璞玉拿梳子的手一顿,半晌才道。
“夫人说了,她今日有事。日后有时间,再陪小姐去。”
谢令仪听了,也没说什么。只吩咐她,趁着早上日头不大,尽早出门。
说是尽早,到了延庆街也已近辰时。空中热浪翻滚,二人行了一路,到铺子门口时,皆出了一身汗。
谢令仪此时正在铺子外门廊处纳凉,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铺子里头倒是凉快,丝丝白凉气从外面,紧闭的竹窗缝溢出。竹窗底下,站了一圈捧着书的年轻书生。
她看了一会儿,没等到人,便抬手招呼璞玉进去,先办另一桩事。
里面没什么人,伙计们闲的都杵着下巴,在柜台前打瞌睡。听见谢令仪脚步声,也只是睁一只眼,歪头又继续睡。
管事的倒不在。
说曹操曹操就到,谢令仪刚还想找人,打听一下他,他就从屏风后头现身了。
此人一见谢令仪,鼠目一亮,便急冲冲过来哈腰套近乎,丝毫忘了上回,谢令仪故意膈应他的事。
“贵客又临门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小公子今日买点什么?不瞒您说,我这里目前除了黄公的笔墨,其他什么古玩字画,珍宝首饰,应有尽有。”
他抚抚须,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
“小人敢说,整个上京,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家,像小人这里要什么有什么的店了。”
“先不急。”谢令仪摆摆手,“你们掌柜的在哪,我有笔生意找他。”
“啊,不是来花钱的啊。”
管事的听完有些为难,“我们掌柜的最近云游去了。这样,小公子,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跟我谈,掌柜的是我家亲戚,我也能替他做半个主。”
“半个主可不行。”谢令仪摇头,“那你们掌柜的什么时候回来?”
“呦,这可说不准,有可能三五天?”管事的睨了谢令仪一眼,摸了摸鼻子,“也有可能三五年?”
谢令仪:“?”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
说罢,她便转身朝外走。
“表哥,这便是你路上同我说的,可以买到黄公画作的铺子?”
谢令仪脚下没迈几步,耳边再次听到这——好奇,藏着怯懦的声音,浑身血液似是被冻住了一般,整个人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对,黄公的山水画......”张歧安点点头。
后面的话,在看到谢令仪之后,戛然而止。
“你怎么来的这般早?”他脚下一滞,面色惊愕。
谢令仪却不答他,她迅速调整好神态,径直走到程惜雯面前,假笑道。
“哎呀呀,这又是哪家府上的小姐,竟生得这样标致动人?怨不得张公子,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呢。”
程惜雯见她问的人是表哥,但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嘴上说着夸奖的话,眼里分明不带一丝情绪,甚至隐约还有……嫌恶?
好像她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坏事一般。
程惜雯不解,她明明记得,在她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位公子啊。
她有些茫然,也有些害怕,悄悄斜眼打量了表哥一眼,见对方神色恍惚,没有帮她回答的意思,遂攥紧手帕,上前一步,朝谢令仪福了福身子。
“小女程惜雯,虞城人氏。这是小女的表哥,如今小女借......暂住在表哥府上。”
“敢问这位......小公子是?”
她见谢令仪年纪不大,扮相又青葱活泼,且看着跟表哥又相识,便以为她也出自高门显贵之家,有心打探。
“那怪不得了,张公子人中龙凤。”谢令仪却不吃招,自动忽略了她后一个问题,表情玩味,盯着程惜雯,“那他的表妹自然也非池中之物了。”
这话中的不对劲,连杵成木头的张歧安都听出来了。他目光一转,看着身旁一脸苍白的表妹,皱了皱眉,开口解围。
“三公子,表妹初来上京,有不周到之处,还望三公子见谅。”
“是吗。”谢令仪听他这护短的话,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冷笑道。
“既然这样,倒是我得罪了。方才听程小姐说,喜欢黄公的画,正好在下这里有一副,不如就用它来赔罪吧。”
“璞玉。”谢令仪朝后命令,“把画给她。”
璞玉闻言,应声而动,利落取下背上的包裹,也不管程惜雯愿不愿意,直接塞到了对方怀里。
她虽不知自家小姐,跟这人有什么仇,什么怨。
但主子讨厌的人,她也讨厌。
张歧安见状,没了方才的从容,慌不择路去摸腰间的钱袋子,语气急促。
“那这银子请三公子收......”
“不用。”谢令仪抬手打断他,眼覆寒霜,“题了字的画,不值多少钱,送给程小姐正好。”
“既然张公子佳人有约,那在下便告辞了。”
说完,她看也不看张歧安一眼,径直朝外走。
“等等,三公子请留步。”程惜雯敏锐察觉,身侧表哥通身气压低沉,情绪不佳。忽而心中一阵慌乱,鼓起勇气喊住她。
她虽不知道那三公子是何人,又因何而起,对她的隐约敌意。但家世显赫如表哥,尚且对她如此客气看重。
此人,她得罪不起。
既如此,那便只好巴结了。
她朝谢令仪靠近几步,俯低身子,恰到好处的露出莹白,薄弱的脖颈,和盈盈一握的腰身,柔声道。
“小女多谢三公子割爱,只是小女万分不愿,三公子因为小女一人,与表哥两人之间有了嫌隙。”
“正好,待会表哥要陪小女去买几身衣裳。三公子如不嫌弃,也可同来,莫要使误会长存,让小女心中不安。”
又来这招,谢令仪看她这伏低做小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曾经,她也被同样的话迷惑过,误以为她是真的良善,一心一意待她如亲姐妹。
可最终,所有真诚与善意,都被对方毫不犹豫的利用与操控,自己也因此丧了命。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程惜雯,依旧是那副温婉、无害的模样。甚至神色更加谦卑,姿态也放到最低。
这哪是在问她,这分明是在逼她。
谢令仪轻飘飘看了她一眼,任由她继续蹲着,转身盯着张歧安,问他。
“那你呢,也希望我一同去吗?”
“嗯。”
对方偏头不看她,声音轻的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一样。
“行啊,那就去。”
——
三人一路同行,一路无话。程惜雯立在两人中间,极力寻找话题。奈何谢令仪始终没正眼看她,即便偶尔回应,也只是简短的一两句。
简直是把不给面子,写在了脸上。
再偏头偷偷打量表哥,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目光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皆不对劲,纵使程惜雯八面玲珑,此刻亦觉难以应对。
熬了一路,成衣铺子终于近在眼前。
锦云居乃上京最大成衣铺,专售华贵衣饰。几乎所有达官显贵的衣橱里,都少不了它的身影。
其铺门高大,装潢富丽。六抹隔扇上纹刻着蝙蝠,瑞凤。抹头上则装饰着祥云,彩雀。铺内的女侍,皆训练有素,仪态端庄。
谢令仪一行人甫一进门,她们就极有眼色的笑迎了上来。
“贵人们可是要添置衣物?”
一名女侍将程惜雯等引到了柜台前,抱起一匹布,耐心介绍。
“如今立夏将至,这是本店新得的流云绫,通体白润,轻盈如云彩。”
“近看虽不显山露水,但走动间,却能见隐隐绰绰,莹润透亮的水波纹路。穿在身上,最低调内敛不过了。”
“因其太过贵重,本店十余个绣娘日夜织就,也不过得了一匹,正正好够裁成一件新衣,这可是整个上京独一份呢。”
“方才布匹刚送过来,小姐就到了,这岂不是命定的缘分?”
因这店只接待女客,那女侍便只跟程惜雯一人攀话。
程惜雯指腹顺势摸了上去,瞳孔瞬间一亮,果然柔顺无比。她又摸了好几下,才面带不舍缓缓滑下来。
“表哥。”她咬着下唇,对身后的人道:“我们还是去看看别的吧,这个布料太过贵重了,我穿着怕是会不妥。”
先前介绍的女侍此刻也看出来了,今日能做主的,怕是她身后的这名男子。遂立即反应过来,对着张歧安,把程惜雯好一顿夸赞。
“这位小姐长相娇俏,柔美可爱。穿着最合适不过了,又岂会不妥?公子您说是吧。”
谁知程惜雯听完这话,脸色一下子变了,眼里有几分狰狞,被她极快,低头藏了过去。
这话便又是踩了她的痛脚了。
官家娶正妻,往往容貌要大气舒展,举止要端庄沉稳。能压得住底下一帮姬妾,管得住一大家子人。
说她长相娇俏?柔美可爱?
这不就是在暗讽她镇不住场,没有主母的威严与气度吗?
偏偏表哥这时还不帮她,眼睛光黏着那位三公子做什么?
今日又不是来给三公子买衣裳的。
再说那三公子,一进店就开始自顾自挑选起来了,压根就没看这边。
她忍了一路,终是耐不住,声量放大,柔声喊了一句。
“表哥,您觉得如何?”
这声响也惊动了不远处的谢令仪,她放下手中的布匹,凝眸看那边。
“小姐。”
璞玉在她身侧轻声咬耳朵,“您喜不喜欢那流云绫?喜欢的话,奴婢就过去,把它给抢过来。”
“要不喜欢,奴婢就等她买了之后,再‘一不小心’毁了它。”
“噗嗤。”
谢令仪被她这两句给逗笑了,嘴角一弯,心情好了不少。
“怎么,你不喜欢那位程小姐吗?”
璞玉摇摇头,“小姐不喜欢,那奴婢也不喜欢。”
“更何况,奴婢看出来了。那程小姐看着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方才言玉铺子里那一番话,表面柔柔弱弱,实则绵里藏针,心思毒着呢。”
“还未成婚,就敢邀请只见了一次面的外男同行,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谢令仪听了简直是神清气爽,上辈子她怎么就没发现,璞玉还有这等识人的本事呢?
哦,她想起来了。上辈子她听信程惜雯谗言,把璞玉宝贝遣去厨房做厨娘了。
真是该啊。
这一世,她要再想接近张歧安,除了要把璞玉牢牢攥在手里。还得想个法子,让程惜雯消失才好。
该怎么才能让她消失呢,不如就趁这次宴会好啦。
“你觉得如何?”
见表哥不理自己,反倒去问谢令仪。程惜雯眼眶都红了,一口银牙恨不能咬碎。连带着对谢令仪也多了几分不满。
自己好不容易找了借口,能跟表哥多待一会,怎么就偏偏遇见了碍眼的人。
但她向来是个表面功夫做得极周全的人,即使心里藏了再大的怨气,面上依旧四平八稳。
“说来也是,竟忘了三公子也在这里,倒是小女的不是了。既然表哥方才问了,那小女也想问下三公子的意见,这衣服可还衬小女?”
“啧啧,怪不得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呢。”谢令仪忽视张歧安视线,踱步过来,看了看流云绫,又看了看程惜雯,做出惊艳的表情。
“程小姐长得本就如花似玉,再穿上这流云绫,岂不是凌波仙子下凡尘?照本公子说,合该让你表哥买了它,如此才不负佳人美貌。”
“三公子此话当真?”程惜雯满脸不敢置信,立即眼巴巴看着张歧安。
张歧安闻言,看了谢令仪一眼,也轻点头。
她霎时欢喜起来,她虽纳闷,为何方才对她不留情面的三公子,突然间换了个态度。
而且,人靠衣服马靠鞍好像......并不是什么好词。
但总归,最终达到了目的。
她姑且当做,三公子性子耿直,只是说话不讨喜罢了。
“你可有看中的?”
张歧安望着前方,程惜雯雀跃的背影,清了清嗓子,默默移到谢令仪身旁,轻声问她,“若有的话,我也可一并......”
“不用,张公子给表妹一人买便是。”
“好。”
他神色有些黯淡,喉间突如其来的痒意,让他憋的满脸通红,嘴巴里满是铁锈味。
四人付了银钱,又约定了取衣期限,方各怀心事离店。
谢令仪走了几步,便借口府中有事,提前出溜。
程惜雯今日目的已达到,假意客气了几番,便也不再强留。
谢令仪原地又等了几息,见张歧安还是紧抿着唇,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心中只觉烦闷,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转身,负气离去。
“表哥,是我哪里惹三公子生气了吗?”程惜雯见状,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是我。”
“啊?”
“回府吧。”
不知为何,她鼻尖突然嗅到一股极淡的血腥味,顺着风飘来。等她再凝神去闻的时候,那血腥味却又散了,她摇摇头,只当自己是闻错了,快步追上表哥背影。
另一头,璞玉也看出了谢令仪情绪不佳,小心翼翼问。
“小姐,夫人让您出来买衣裳,咱们空手而归,怕不太好。如今时辰尚早,不然,奴婢再陪您去逛逛?”
“不逛,宴会主角本就不是我,寻常衣裳穿着即可。”
不过,璞玉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时辰尚早。
“去浮光院。”
今日,她亏了钱,总该找个赚了钱的纾解纾解。而且,隐约中,她好像忘了一件事。
究竟什么事呢?
这脑子,又不记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