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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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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赶早上六点火车的人都是赌徒兼勇士,因为这是一件有生命危险的事。

温知和呵欠连天,拎着大包小包在车站月台疾走。前一天晚上睡得太少,头脑晕沉,四肢乏力,总觉得灵魂落在了床上,只有些零零碎碎、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勉强缝缝补补拼成了一个人形——但随便打一个呵欠就会像一滩水一样化在地上。

太困了。

她努力抬头瞅了瞅月台钟表上的时间,长呼出一口气,脚下努力走得更快。在这连太阳也还没完全露脸的时间点,槟城北海火车站里人并不多,湿热的风顺着一条条无尽延伸的火车轨道从远方吹来。发丝拂在脸上微微遮盖了视线,仿佛给异国他乡的一切蒙上了滤镜。

“你好,请问去玻璃市的火车是那一趟吗?”

来这边快一个月了,温知和的马来语水平始终只停留在“你好”、“谢谢”、“这个多少钱”、“再不走开我报警了”之流的日常用语上,每次跟当地人交流,全靠英语、比划、翻译软件以及瞎蒙看运气。

槟城的车站工作人员显然听不懂她刚才的问题,但她手里拿着车票,而且同样的会话情景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次,是以指着不远处半旧的红色火车连连点头,催着她加快脚步。

温知和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赶在最后一分钟拖着自己和行李登上了火车。她穿梭在一列列车厢里,愈发头晕脑胀地寻找自己的座位:5车厢12排B座。

前面的3、4号车厢尚还能看见一些旅行团,多少有点人声,可进了5车厢,空空荡荡,安安静静,居然一共只坐了三个人。

一个在最前面,一个在最后面,还有一个在中间的……12排,和她一样。

真不巧。

隔着老远看不清对方是什么人,只能看见一个脑袋,黑色短发干净利落,有点自然卷。

温知和推着行李箱慢慢走过去。

车厢里一排四座,左边是AB,右边是CD。不巧加不巧,那人不仅在12排,还在A座,和她的座位是邻居。

六点到了。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车站景象开始渐渐倒退,泛红的曙光自天边映过来。温知和停下脚步时,那光恰好照亮了靠窗而坐的陌生青年。

他是好看的。

二十五岁上下,是东亚人面相,骨相生得极漂亮。初阳的光落在他脸上,眼睛微微阖着,不知怎么,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的。

除了出众的外貌,青年身上还有两件事物格外引人注目。

一是左耳下样式独特的红色耳钉,剔透晶莹,色泽奇异,内里仿佛有血光流转。

二则是……他穿着宽领的黑色T恤,锁骨附近有几道显眼的疤痕。细长,泛暗,是有一定年头的旧伤,给人危险、不详的印象。

只一眼,温知和便断定这是个不太好惹的人。于是尽力不去在意这陌生人,扶着前排的椅背站稳了,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

青年慵懒地望着窗外。

温知和把系在行李箱拉杆上的背包解下来,从里面拿出一早准备好了的水杯、零食和U型枕放在座位上,又随手拉了一下拉链,便把包往行李架上放。

好高的行李架。这火车在设计时,大约是为了让行李们在上面待得安稳别掉下来,几条金属杆组成的行李架微微倾斜着,外高内低,即使她勉强够的着把背包送上行李架边缘,要把它推进去,还得再费点力气。

她一面踮起脚胡乱把包往里塞,一面在困倦中走神思索着,这会儿把包丢进去容易,等它滑下去了,下车的时候要拿该怎么办?太高了,根本够不着,难不成要垫着纸站在座位上……

砰!

推扯间,背包本就没拉好的拉链忽然划开了,一道银白色光芒从金属长杆空隙间掉下来,正正砸向下方始终没说过一句话的邻座青年。

温知和:“……!!”

好在青年反应挺快,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那是她的相机。纤薄小巧的机身,在他手掌间有一种犯错后被挟持的感觉。

他抬眼看向她。

也不过就几秒钟的时间,温知和被突如其来的小小意外搅得睡意全无,当即道歉。大概是太心急,她忘了在异国他乡该说英文,脱口而出的是家乡话。

“对不起……!”

话音未落,上面的包里又掉下来一瓶可乐。

青年又用另一只手接住了可乐。

可也由于他分神去接了那瓶可乐,紧随其后的另一样东西就那么直直地掉在了他脑袋上。

那是她前几天在路边随手买的沙滩帽。由于造型浮夸,基本没怎么用过,只是塞在包里。它帽檐宽大,缀着细碎的假花和蝴蝶结丝带,有点歪,不仅盖住了他的脑袋,还遮了他的脸。

温知和:“……”

……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吗?她这会儿正好不是很想看见这个陌生人的表情。

死寂般的十秒之后,一个颇为平静的声音从帽子后面传出来。“还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么?如果还有的话,这个帽子我就先不摘了。好歹也能挡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我把包拿下来吧!”

温知和几乎是跳起来把背包从行李架上扯下来的,它这会儿倒是老实了,拉链虽大开着,却没飞出任何别的东西,好歹没让场面更加尴尬。

青年摘了脸上的沙滩帽,合着相机和可乐一道递给了温知和。他的头发被刚才的小事故弄得有点乱,但脸上神情同先前变化不大。

这个人显然说不上平易近人,不过,这会儿倒也还没有生气的迹象。

温知和继续道歉,火速把东西塞回背包,用力把拉链一股脑拉到了最底下。很牢固。

青年站起身来。“要把行李都放上去?”

“呃,是的。”

“我来吧。拉链拉好了?”

“嗯。”

他从她手中接过行李。大包小包,她一路上费了那么多力气,在他手上却好像变得很轻盈,抬到高处毫不费力。过道狭窄,他站得近,她视线此时恰好与他锁骨齐平,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皮肤上那几道陈旧的疤痕。上近脖颈,下临心脏,这么危险的位置,还是新伤的时候应该很狰狞。

疤痕忽然远了。

青年放好了行李,回到自己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温知和带着歉意连连道谢,这才后知后觉。

“诶……你也是中国人?”

她发觉刚才说的一直都是中文。

青年说,“嗯。”

“不过……

“怎么?”

“听上去好像有一些口音,虽然不是很明显……你很久没有回国了吗?”

青年没有立马回答。火车恰驶过一片树林,本就不盛的阳光被窗外树叶切割成零碎光影,落在他侧脸。“嗯。”

温知和自觉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而且,对方也没有表现出愿意聊天的意思,于是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出于礼貌,她从兜里掏出用来果腹的小零食时,问了青年要不要尝一些。

这些都是她家乡的特产。出国前,妈妈反复唠叨着说她一定会不适应东南亚的饮食,因此特意买了很多零食回来,通通强行塞进了行李箱。由于它们是那种典型的“妈妈以为你爱吃的零食”,因此尽是她小时候的偏好,都是些孩子气的东西。

她以为陌生青年会拒绝。

但他偏过脸来,视线在她手心里包装幼稚的袋装饼干、糖果和巧克力上停驻几秒。“你是淮市人么?”

“嗯。”

除了这些特产零食,十几年生活浸出的本能还让她刚才脱口而出说过一句淮市话。就是向他说的那第一句话——“对不起……!”

温知和有点不好意思,捧着东西的手指无意间动了动,零食包装袋摩擦着发出轻微声响。阳光映射在上面,印在角落里的小商标像是发着亮。那是淮市独有的老品牌,名叫——

“东湖记,”青年说,“现在还在啊?”

“是呀,毕竟是我们那里的老招牌嘛。以前还挺难买的,全城就那么几家店,要一大早就到门口排长队。不过现在开了网店,东西好买多了。”她笑起来,把手往他面前凑了凑,“要不要尝一下?虽然天气有点热,巧克力可能有点化了……不过应该不影响口感!”

青年接过零食。“谢谢。”

不过,他并没有吃。零食散放在小桌板上,笼于其上的阳光随窗外景色不时变换。而他抱着手臂,阖了双眼。可能是在补觉。反正,又是那种生人勿近的氛围了。

温知和怕打扰人,小心地压着声音一袋袋撕开了剩下的零食。三袋饼干,一块巧克力,还有一片面包。她的食量不大。就着矿泉水吃完东西,便慢慢以噪音最小的方式收拾了桌上的垃圾,又起身走到车厢连接处,找大垃圾箱丢掉。

几步路间,火车驶入了一处连中文译名也没有的小车站,慢慢停了下来。

温知和转身走回5车厢时,正好看见青年的背影往车厢另一边走去。好短暂的一场萍水相逢,他这就要下车了。等她走回12排,他的身影早不见了。

她无意中一抬头,瞥见了行李架上的行李们,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又仰头仔细看了看。这些,都是那青年刚才帮着放上去的。

他虽然看上去不易接近,但似乎还挺细心。

背包的包带、行李箱的把手、购物袋的提手……手提的部分都朝着外面,她要拿东西的时候一抬手就能够着。很方便。

她独自在空荡的12排坐下。

这么早的行程,原计划是要用来补觉的。但现在已经不困了。然而,要看书、写论文,好像又没精神。

温知和偏头看向窗外。火车缓缓启程,方才的小车站在后面渐渐变远,看不清了。六点半,马来西亚的白昼已经苏醒,晴空湛蓝,群鸟从火车的一边飞向另一边。

她又看了看身旁的位置。那么空,上面承载的不过是阳光而已。

——那个不知名的人已经下车了。那么,这个位置,她坐一坐也可以吧?

——窗边的位置可以看风景,多好。刚才他在,她觉得不太方便,都没怎么往这边看风景。

温知和起身把自己挪到了窗边。这位置视野极佳,若是把手放在玻璃上,仿佛能摸到外面清澈的空气和夏日阳光。

再遥远处,在旷野的边缘,天空的尾端,隐隐能看见一片蔚蓝的水带。那就是大海。她喜欢大海,因此才不远千里来了这东南亚国度。

名义上,温知和现在是NGO组织的暑期学生义工。两个月,辗转四个城市,要做的事包括看护孤儿、教当地人英语、照顾海龟……不过,没那么正式,比起文书里措辞板正的“义工”、“慈善”,其实更像是旅行。

前三个城市的工作已经结束,这趟火车将把她带往玻璃市,到了那里,再乘巴士到渡口坐船,便能抵达终点——兰卡威。那是马来西亚近年的热门旅游城市,据说有着尚未被过度开发的澄澈海水、美丽海滩和低廉的物价。

想着几小时后将抵达的目的地,温知和心情大好,起身到行李架上拿了背包,翻出相机、笔和笔记本,准备好好享受这趟火车旅程,随时记录一些喜欢的风景或脑海中闪过的有趣想法。

晴朗的早晨。小桌板上,相机电量充足,水杯装满了水,笔是刚换的笔芯,写在纸上流畅无比。这一切都令人有一种细小的富足感。

温知和眯着眼睛,伸了个幸福的懒腰。

可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的幸福忽然失色,整个人僵了一下。

——那个青年,他回来了。步履不紧不慢,只是手上多了一份当地的早报。

她眼珠子往下瞟了瞟。她正鸠占鹊巢,坐在他的位置上。可要回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毕竟桌子上堆了这么多东西。他来得又快。

青年在12排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温知和大脑一片空白,不自觉地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水杯,借着喝水遮住了半张脸。“……我以为你下车了。”

“我没有。”

“对不起!”

明明见了还不到一个小时,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可她向这个人道歉好像已经道得相当丝滑、相当得心应手了,可以说是个道歉熟练工。真希望生活是一部剧情游戏,而她有在挪座位之前存过档。

青年说,“没关系。你喜欢窗边的话,就坐在窗边吧。”

“谢谢……”

“不用谢。反正那个位置的安全系数也不高。”

说着,青年便微微仰起头。温知和谨慎地顺他的视线望向正上方的行李架。很好。由于她刚才又动过背包,它的拉链又开了,一道大口子正横在她头顶上方,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个黄色的东西将掉未掉。她不想去分辨那究竟是防晒霜还是润喉糖盒子。

总之她鸠占鹊巢的是个危座。

温知和陷在沉默里。

青年随手把早报摊开放在原先属于她的空座位上,“合上?”

“谢谢……“

他把背包取下来,拉紧了拉链,抬手把它放回原位。这下就很安全了。仍是背包带朝外,方便到站时再拿。

温知和又说了一句,“谢谢。”

由于下意识是朝着他说话,她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他那份早报上。摊开着的报纸上密密麻麻的马来文字,她向来一个也看不懂。但那上面还有两行用黑色签字笔写的粗重的字,倒是格外显眼。

当然,她还是看不懂。

青年道,“不客气。”

然后,他便在她身边坐下了。温知和火速收回视线,再次看向窗外。旁边不时传来翻报纸的窸窣声响,青年看得似乎还挺认真。可温知和隐隐觉得他好像在笑。

她始终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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