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过开春,春雨霏霏,人间裹着一层朦胧细雨犹如一方缥缈仙境,遮得青山半面。
陆枝和谢玄选的仍是上回那家客栈。
他们到时是三月十五日,春雨已停,山色仍旧朦胧。
三月十六日,他们找朱峰和姜寻夫妻叙了个旧讨了杯药茶喝,而后去逛了山市,重走了一遍心想事成湖,从山上下来后,途径那家曾经撒花的酒楼,这回倒是没再撒花了。
陆枝笑笑:“就跟过了一遍生辰似的。”
谢玄:“那我便心想事成了。”
陆枝睁大眼眸:“你是说,今日是你的生辰。”
谢玄扣紧陆枝的手:“嗯。”
陆枝嗔道:“这日子你有何不可说的,竟还要向我保密,我都未曾来得及给你准备生辰礼物。”
谢玄:“有你在,便是最好的礼物。”
“快到了,再陪我走一会儿,回去告诉你。”
陆枝:“好。”
山市熙熙攘攘,蒸笼里冒出的水汽十分明显,成团成团地往上涌,化作夜雾的一部分。
谢玄牵着陆枝走得很慢:“枝儿,你曾向我说起前世的事,那个叫陈儒的人,你还记得他吗?”
陆枝:“嗯,记得。我想他此刻应是娶妻生子,家庭美满了吧。”
谢玄:“若是你再见到他,你会如何?”
“再见到他?”陆枝的眉心蹙了起来,“我还从未想过这样的假设,如今我们身处不同的世界,如何能再见到呢?”
谢玄:“那你想见他吗?”
陆枝沉默良久,道:“我想见他,未曾和他好好告个别,总觉得很遗憾。”
“谢玄,我这般说,你可会不悦?”
谢玄摇头:“不会。”
他又道:“枝儿,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告过别,所以才会有重逢的机会。”有时候的一句“再见”,便是此生都再也不会见了。
陆枝疑惑:“你这是何意啊?”
两人走至客栈,谢玄牵着陆枝上楼,楼下的灯火将廊间照得很亮,有小儿手拿着烟火追逐打闹,笑声在山市间穿梭回档,一片轻松愉悦的氛围。
谢玄缓缓转过身,半张脸融入阴影里,他半垂下眼眸,温柔地注视着陆枝,轻声开口道:“陆枝,好久不见。”
陆枝瞳孔骤缩,面露震惊与错愕,全身血液宛若凝结一般,大脑一片空白。
周遭仿佛被按下了静音,她什么都听不见,身体也仿佛失去控制,动一下都困难。
咚——咚咚——
半晌之后,陆枝终于听得见声音,是心脏跳动如鼓擂,她动了动嘴唇,发现喉间又干又涩,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缓缓道:“你、方才、说什么?”
谢玄依旧温柔地注视着她,他向她伸出手,道:“你好,我叫陈儒,儒生的儒。”
“不,”他顿了顿,唇角微扬,“现在应该叫谢玄了,感谢的谢,玄鸟的玄。”
陆枝懵然地眨了眨眼睛,机械地伸出手,呆呆地道:“我叫陆枝,枝头的枝。”
谢玄展颜一笑:“很好听的名字。”
陆枝的眼泪顷刻间如清泉涌出,淌过两侧脸颊,滴落在地上。
陈儒、谢玄……竟然是、同一个人?!
谁能想到,她活了两世,两世遇见的人竟然都是他,这是何等的缘分?
她解释不清,只好将这归结为“命中注定”。
他是她命中注定的爱人。
可是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他没有好好长大么……?
陆枝想到此呼吸一滞,悲意洞穿心肺,像陨石坠落草原,燃起无边大火,抽空了她所有的氧气。
她捂住心脏跌坐在地上,像前世那般大口呼吸起来,眼泪如同断线珍珠不停地往下掉,身体更是止不住地颤抖。
“枝儿!”谢玄大惊,想要扶她:“枝儿……”
谢玄突然有些后悔告诉陆枝真相,前世陈剑安曾对他说过,陆枝是个容易反应过激的姑娘。
可他知道,她不是容易反应过激,而且悲伤太过巨大,她的心脏无法承受得住,只能释放出来。
不然,人会憋坏的……
陆枝猛然抓住谢玄的手腕,如同前世那般紧紧低抓着他不肯松开一点,她扬起满是泪痕的脸,痛苦地问道:“陈儒哥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没有、好好长大么……”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浑身瘫软,谢玄将她抱进房内。
他给陆枝擦去眼泪,满目疼惜道:“或许我不该告诉你。”
陆枝拽着他的衣袖,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力气,也不知道有没有拽紧:“不、不要瞒我,都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她轻声唤他:“谢玄,我想知道。”
谢玄握紧陆枝的手:“三月十六,你还记得是什么日子吗?”
有关前世,陆枝想了起来,她微微地点了点头:“记得,是我前世的生日。”
“你十六岁生日那天……”谢玄喉间一阵哽咽,“我像往常一样带着茉莉来为你庆生……”
陆枝的堂兄陆文因陈剑安将陆枝的大伯抓捕入狱而怀恨在心。
陆文花了很长时间跟踪陈儒,终于在陆枝十六岁生日当天选择动手,他在火车司机的水杯里下药,货车司机喝了水头晕脑胀,根本看不清红绿灯,就这么横冲直撞过路口撞上陈儒坐的车。
那天,路口乱作一团,警笛声嗡鸣声杂乱不堪。
陈剑安亲手拖出自己满身是血的儿子,听见他说:“爸,别、别让陆枝知道,我、我出事了……”
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得空来见她。
就这么告诉她就好。
至少,她不用太伤心。
陈儒看着手中的纯白茉莉被自己的鲜血浸染,他想将茉莉拿入怀中,颤抖的手不过才抬起一点,顷刻间便无力地垂落下去。
陆枝,抱歉,不能给你过生日了。
纯白色的花瓣被鲜血染透。
陈儒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个婴儿,而且,他清楚地记得前世的所有事情。
他又活了过来,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被取名谢玄。
这个世界里,没有陆枝。
他长大后被封了王,他的母妃告诉她,让他去怙州替她看一看好友。
她说,她好友的女儿,名叫陆枝。
他当即便答应了下来,为着这一个相同的名字,也怀揣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要说他是在什么时候认出她的,应是在她及笄当日,她让他拿着蜡烛,对着蜡烛许愿。
眼前的人和前世已不是同一张脸,却有着相同的习惯,喜欢在许愿时将双手的大拇指紧紧贴在一起。
她曾说,这是一种盖章认证,代表她许的愿被神仙听见了并且答应帮她实现。
就算同名同姓,可习惯也会一模一样么?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么?
他不相信。
他开始悄然观察陆枝,他发现她很多时候总会无意识地捂着心脏轻轻拍一拍,就像是在哄心脏。
这是她常做的小动作,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陪了她五年,将她的小动作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便确信,眼前的陆枝就是他放在心里的那个陆枝,她来了这个世界,也就意味着她的心脏停了。
她那么害怕孤单,走的时候有没有人送送她?
会有人给她在她的墓前放上一支纯白茉莉吗?
应是……没有的……
她没有了家人。
他想到这些,心脏便抽疼如刀割,他捂着抽疼的心脏喃喃自语道:“原来、她一直都承受着比这强烈百倍的痛苦……陆枝、陆枝……”
他要将她留在身边,他要护好她,照顾她。
所以他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提出要娶她,而她、竟然答应了,天知道他有多高兴。
她要嫁给谢瓒,他恨不能立即杀了谢瓒,可好在她始终如一地选择了他,多幸运啊。
她要复仇、要凤州、要天下,他愿意不惜一切为她达成。
他只要她。
她说她被困于风雪,他明白她是失去得太多,多到几乎就要失去爱一个人的勇气,于是他下定决心要让她不再感到孤单。
他会穿过风雪为她而来,也只为她而来。
谢玄俯身亲吻陆枝的额头:“枝儿,我只要你。”
陆枝眼泪一茬接一茬,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谢玄,你能抱抱我吗?”
谢玄舒展开眉眼:“当然能,多久都行。”
他在陆枝身旁躺下,将陆枝抱入怀中。
陆枝往他的怀里缩了缩:“谢玄,你果真是个很狡猾的人,竟瞒了我这么久。”
谢玄默默认下:“嗯,是我不好。”
“不,你才没有不好。”陆枝环住他的腰,瓮声瓮气道。
陈儒也好,谢玄也好,他都是最好的。
他是为她带来生机的茉莉,是为她带来明媚的朝阳,是她有幸得之的专属美好。
陆枝在谢玄的怀里蹭干眼泪,探出脑袋问道:“谢玄,你知道我们这叫什么吗?”
谢玄配合地问道:“叫什么?”
“命中注定。”陆枝仰起脖子亲了亲谢玄的下巴,“谢玄,你是我命中注定的爱人。”
“我爱你,谢玄。”
谢玄微微垂首吻陆枝的发丝:“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