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关的客房问归亭与闻语殿分处南北而遥遥相对,路途曲折,不过今夜山中月色清明,一路行去颇为怡人。
郁忱欢引领来客踏进厅堂,略加清理后便请对方先在中厅安座,自去内室整理卧铺,尔后出来时见对方仍立在厅中,心中好奇,却并不多问,自顾点了炉火,又去清理四下里的桌案。
凌竞寻喜好宽敞居所,她将客房打量一遭后,满意地解下外衣放在一旁,伸手向方燃起的炉火边探了探,忽然察觉到灵儿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袖口处,念及方才临别之时段瑕夜所为,不由失笑,便将左腕上一只铜环取下来随手放在一旁的台几上,又将另一串碎玉的绳扣解开,提起来走到灵儿面前,问道:“你在看这个么?”
郁忱欢回过神来,仔细打量着那串碎玉,摇头后却又反问道:“是传闻中指路所用的轩辕棋吗?”
那一串棋子虽然外形各异,但质地也并无非凡之处,木石金玉皆可,只是算法精微,将天象奥义与数术理论巧妙地融合,又借所处之地高下之势,以暗语步步连环而进,一子谬误便失其所指,外行绝无可能看破。凌竞寻于天象之论并无深究,因此当年修习轩辕棋时,也只是应需而取,不甚精微,如今到闲时却有了深研的兴趣。
凌竞寻也有数年未碰过轩辕棋,在钧台苑闲时偶然拿出来,被薛景姮撞见,便又应其所求,讲述用法。作为交换,薛景姮亦将那一副铜环翻出来教她用。
一路行来,二人各有所得。不过,薛景姮于天象之论所知更少,是故进益不多,然而在她的悉心教导下,凌竞寻用起那只铜环已是得心应手。
凌竞寻并不惯用短刀,于是向薛景姮索来一只铜环作防身之用。
此时她全然未曾想到灵儿所注意的其实是那只平平无奇的铜环,又因灵儿亦认识轩辕棋而顿生欣喜,便无暇思索其摇头否认之意,又追问道:“你也会用么?”
然而郁忱欢却再次摇头否认:“轩辕棋用法玄妙,据说出自剑门山隐世高人之手,通晓之人举世寥寥,绝非等闲。我也只是猜测,并不相识。”
此意也在凌竞寻所料之中,毕竟当世除了她自己之外,李虽遥再无第二位传人。
此时她只因觉对方甚合眼缘,便想要将此物之理相授。
“哦?那我教你用,好不好?”
对方的好意,极其难得,郁忱欢自然知晓,只是,她亦不免心生困惑。
“听尊驾与盟主之言,尊驾并无久留之意。此物稀奇,料其用法精微,我资质不过寻常,一时之间又如何能够学会?”
凌竞寻便知对方谨慎之意,又想到自己所学不过尔尔,便说要教别人,顿觉好笑,便又出言相劝。
“你我今日相识,难道它时再无相会之机?何况,你不是也说了,若要通晓非一时片刻之功,连我自己,也未有十分熟练,此时我只与你讲明概要,往后你自去修习,如何?”
听对方如此说,郁忱欢更无拒绝之理,便随对方到台前落座。
当世不通天象之论者,闻天象之名便如临大敌,是以凌竞寻交代轩辕棋所需数术之理时,便已决定不与对方明言天象之论,只借它物而言,讲述其中道理,如此讲述起来的确添了难度,但于听者而言,或许可以将凭空想象的难处减轻些。
她不曾想到,对方听过两段,便明白其中暗含之理。
“原来此物也要借天象之论。”
“你也懂天象?”
郁忱欢似乎不愿与对方谈论那些深奥之义,仍旧摇头应道:“我……也只学到些皮毛。”
凌竞寻却极欣喜,她自知起初不过生啃一二,亦知就天象而言对方所说学过皮毛便已与自己相去甚远,于是将自己从前遇到的许多难解之处一一相询,听对方讲解后更知其所言学过皮毛实为自谦之辞——这也不足为奇。
凌竞寻以往相熟的同流,论及自己所擅长之事,多数总是自谦,至少,从未有谁于人前显耀。
她原本一见到灵儿即感亲切,于今更为熟络,又与她谈了些天井关上下的路径,才送将那副轩辕棋亦相赠之后送她离去。
伏予萧交过巡营关报,已近三更天,回到住所,见中厅烛火微明,暗自推测岑端微有事吩咐,于是推门进去,却未见其人,便又离去,转身之际,忽愕然于原地。
“伏都尉,别来无恙。”
那人站在窗前的烛架前,手持一枚铜片拨弄着面前的烛焰,并未与他正面相视。
然而他闻其声便已五内俱惊,顿时屈膝下拜,言语失序。
“令……令君,属下——”
凌竞寻仍旧只望着烛焰,笑问:“你既称我为令君,却又将薛景姮当作何人?”
伏予萧埋头,听对方缓步过来,不自觉渐渐凝神屏息,是其与生俱来畏惧的本能。
但他所畏惧的,也并非钧台令的威严。
他一向只是听令行事,纵于职务上有所疏失,也自有岑端微为其补救。何况,岑端微一向安排严密,营中上下举止各有名目,钧台令未曾有问罪之机。
只是,京畿四营卫之中,别人对于凌竞寻或许还所知不多,伏予萧却是曾经有幸随凌竞寻去处理过一件关于景帝信臣的陈年旧事,自然记得她手段之狠厉果决,出人意表。
此时他一心沉浸于擅自行事的罪责之中,甚至不及去想对方为何出现在此地。
凌竞寻熟知岑端微行事之风,也知伏予萧只是奉命而为,自然不会与之计较,因此行至他面前时,停顿片刻后便向其示意起身。
“从前并无此等礼节,如今又何须如此?”
此时伏予萧虽已知晓对方并无问责之意,却仍因余悸未平而不能起身,况且,他也不知起身之后又该如何面对传闻中已于断魂于北漠的前任钧台令。
凌竞寻见对方不动,亦不勉强,只任其俯首拜于厅前,自去案前坐下,方落座便听脚步声由远而近,转头向外望去,已见岑端微止步于厅门。
原来她也曾修习武艺——凌竞寻转念间,已被对方先行问候。
“令君能遁形于戚肇百般构陷之内,果真是有通天彻地之法。”
凌竞寻虽少年得志,一时独步一方,但也未尝因身份武力之差而轻觑何人。以往只听过岑端微慧极之名,又因在职时日未久而不曾有与之交游的契机,因而绝然难料,对方竟会知晓自己落败的缘由。
“此言于某直若醍醐灌顶——”
“令君当知,空口无凭,况且举目当朝,此事不足与人言。”
岑端微乍见凌竞寻,又是在此等方外之地,惊异之色只在转瞬之间,大约凌竞寻之归来,也在其意料之中,而她对于其中缘由,亦曾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方致此时放言无忌。
凌竞寻只是轻笑而应,纵然欲求公道,她也不愿再凭借证言实据。
“某只是惊叹于,原来岑都统早已知晓事实。”
岑端微望着对方,熟视良久,踏进厅内,行至伏予萧身侧时,低声道:“你先去吧。”
伏予萧这才如逢大赦般即刻迅速起身离去。
岑端微亦来到案前与凌竞寻对面坐下,伸手探过炉边的水壶,在面前的杯中倒满了水,只在桌上握住水杯,并不抬手,亦未抬眼,来答对方的话。
“但我所能知晓的事实,与令君所言事实,只怕难免有所出入——”
她似乎有意询问凌竞寻逃亡之事。
凌竞寻却无意与之稍叙短长。
“某之所求,也未必如岑都统私涉外朝,暮夜别投之所图。事实究竟如何,于某而言,并无差别。但于岑都统而言,却关乎此生俯仰之义——”
岑端微握住水杯的手略用力,杯中水面泛起极细的波澜。她将视线移开,与凌竞寻相视。
她蒙武帝厚待,自幼担当要职,难免遭人侧目,一举一动万分留心。人多道她于诸事洞若观火只是天赋慧极,无人知晓她的冷静沉默只是掩饰一个秘密。
人人皆有不愿为她人所知的秘密。
但若已为人所知,她亦早有应对之策,只是,她从来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凌竞寻。
若是他人得知,只需令那个人永远消失即可。
但那是孤身一人自九死一生之地浴血归来的凌竞寻,岂合以寻常之法待之?
岑端微大略知晓她的来路,然而相晤于此时此地,却无法借此推断她的计划。
“令君心地清明,既然知晓在下以何事为重,于此漏夜至此险要之地迎面质询,或将有所主张,不如明示于在下?”
“天井关辽阔错综,某能够轻易寻到你等,还要多赖夜盟主指路。”
凌竞寻并无主张,更无驱命之意——她知道岑端微绝非可笼络之人,因此无非自述来意,借此向对方暗示段瑕夜或许已知晓其身份。
岑端微并不在意,自那日登山拜入营中,她便有所预料,如今正为如何向夜盟主开口而为难。
“夜盟主不愿过问世事,能得其指引,可见令君情面非凡。”
“哦?某此番来拜会夜盟主,正是钧台令的主张。”
岑端微默然。她不知内情,尚无从想象凌竞寻何以听从薛景姮的主张行事。
凌竞寻亦无从知晓对方如何理解自己那一句话,却忽然无由地笑着调侃起对方。
“你们口口声声尊称令君,其实根本未曾将钧台令放在心上吧。
“自是应当,你们各有职权部属,行事岂由钧台令掣肘,依某看,倒是钧台令该承奉你们才是!”
岑端微仍旧沉默,却有默认之意。
四营卫的确听从钧台令之意行事,但除此之外,各自都另有主张,并不向钧台令请示——凌竞寻在职时,也是如此。
“想令君职务繁忙,若事无巨细皆要亲自示下,只怕不胜其扰。”
凌竞寻不免要为薛景姮解释一二,顺带,也探问起岑端微视四营卫如何。
“她只是担心你们的安危,却不知你们竟如此体谅她。不过,你方才这句话,是只代玄武营而言,还是代四营卫而言呢?”
岑端微摇头。
“四营卫各安其职,在下不敢僭越,纵有不时之需,也以青龙卫为首。”
凌竞寻不应,岑端微反又问道:“令君如今——”
“不必再称某为令君,如今某只是钧台令身边一介从人。”
凌竞寻不多赘述,岑端微亦不多问其缘由。
片刻后,岑端微方复开口,却是关于薛景姮。
她忽然记起,薛景姮曾在相聚议事之间随口言及前任钧台令,虽语意不明,然似乎颇有意趣,不止一次。
她不由感到好奇,于今凌竞寻鞍马相随,薛景姮又会如何视之。
“她知道么?”
凌竞寻摇头。
原来她隐瞒身份,岑端微不免有些失望,不过她也想到,它时真相明白,定不免是一场风波。
凌竞寻抬眼便望见对方面上的一丝戏谑之意,顿觉无聊,于是借天色之由起身离去。
岑端微只端坐于原处,并不出门相送,待对方掩上房门的声响传入耳中,才骤然想到了一个人,与自己在应山镇的一些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