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林苒樾自薛景姮房中踏出时,恰与归来的贺之栩迎面相遇。
“贺都统回来啦?”
贺之栩望见她手中动作与面上神色,却愣在了原地,无言以对。
薛景姮听到响动,快步从房内出来,望见来人,有些惊喜,忙走过去,伸手牵她进屋。
“你回来啦?看来已经遇到公主了?”
贺之栩在案边坐下,一边点头,一边顾视着门口——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最晚至明日昏时,公主便可登上太行山。”
“哦。”闻报,薛景姮却喜忧不明,“她们一行,防卫如何?”
贺之栩未答,反问:“令君对公主府的亲卫可有所知?”
论此,薛景姮只好无奈一笑。
“我知道,公主府中亲卫,原本就是由钧台令亲自设立训教,且并未曾有明文约令,只是——”
只是自己到任后,公主成婚改制,于公于私不复提及此事,自己初来乍到,更是不便多加过问,因此,实也不曾了解。
贺之栩想到,对方应是不知道凌竞寻与楚诵宁私下的关系,便与之备述公主府亲卫的行事。
当年卫队训教多数时候都在蕉山隐秘进行,除了公主、钧台令与卫队,也唯有贺之栩因身份之便偶然得知,卫队相随出行防卫之制,其实与京畿四营卫行事无异,只是人数众寡随便。
若,先行探路者十人,五里后相随者五人,直至亲随者递减,各队皆有所长,其间信报独特。
薛景姮自然熟知此道,却不知那群人的身手如何,甚至与她们未曾谋面。
“那你可知她们武艺如何?”
“属下失职,一向无从得知。”
贺之栩颇有些悔愧之意,先前因那人之故,自己不便问,也不能问,后来却也从来没想过对公主府的亲卫打探一番。
“你不知道,也好。”薛景姮不是很在意,反而有些安心了,转头又问她:“还未曾用过晚饭罢,在此稍候,我教阿樾为你备了来。”
贺之栩抬眸,手中的杯盏顿了顿。
“属下怎么好轻易劳动令君的人?”
“若她不在,我亲自去,也是一样的。”
虽然薛景姮行事一贯如此,但此时这“一样”二字实在令贺之栩心中一动。
凌竞寻在任时,公务之余,并不与她们往来酬和。贺之栩又因为身份隐秘,在那近一年的时间里,与之会面也不过三五次,从未有过同席宴饮之事。凌竞寻更不曾如薛景姮一般亲自为她们置办酒食。
然而如今身份不同了,却又代薛景姮做起了这样的事,更可叹者,薛景姮对此人的真实名姓全然不知。
又想到方才在门口与那个人相遇的情形,贺之栩一笑而已。
不待薛景姮吩咐,林苒樾已自行带人送了饭食过来。
薛景姮一看到她们走进厅中,便迫切地离开座位,要与林苒樾离去商讨,又回头对贺之栩相让道:“你且慢用,我与她有些话说。”
林苒樾与庄中的从人将饭食安置下,待从人离去后,却不急于相随离去,反而抬眼悠然问道:“令君不与贺大人喝一杯吗?奴听她们说,庄上有旧年经冬的莲叶桃花露,广为人知,今日午后时刚开了窖——”
她既知晓薛景姮素好佳酿,又料定她定然以公事为要不肯沉迷此道,故此话中颇有些招引之意。
果然,薛景姮闻言虽有些欣喜,却亦未肯动摇。
“阿樾,此时此地不便饮酒!”
——你又何必与我说起这样的事?
林苒樾一笑,对薛景姮辞色中的怨意很是满意。
方才薛景姮在室中与她互搏,出掌落在她腰间略重了些,一时歉疚,非要解开她衣物看看伤得如何。
她自然是不情愿的,不耐薛景姮执意,只好任其解了衣带,待她盯着自己腰间的刀伤出神时,忽然出声提醒。
“令君此举,实在可称无礼。”
薛景姮抬头,将视线从她腰腹移开,落回到平素相熟的另一道伤疤上。
“那天夜里在假山上,我出手也重了些。”
林苒樾失笑,大约不曾料到她还将那件事放在心中,更未曾想到,她甚至未曾忘记自己那一步的身法。
“不过,你随后那一招,可真是难得——”
“只是一时情急之举,不足令君念来。”
她似不欲多言,一边口中应着,一边向外走去,手中仍在整理衣带,恰落在贺之栩的眼中。
而贺之栩在林苒樾回到厅中后,便将视线流连在她与薛景姮之间,又见她们要一同离去,虽向外张望着,目光却渐转晦暗模糊。
直待薛景姮到了廊下回头复告一声“失陪”,她方回过神来。
看来传言倒有些像是真的。
“从此世上又多了一个人误解令君。”
到了旁室中落座后,林苒樾想着贺之栩方才的神情,不由揶揄起薛景姮来。
薛景姮自然也曾留意于贺之栩那飘忽的神色,因此登时会意,不过也仅是不在意地轻笑着摇头。
“只是有些委屈你了——阿樾,你可有中意之人?”
问这句话时,薛景姮面上虽仍带着笑,神色与语气却皆是十分认真的。
“令君不会是要与奴商讨此事吧?”
林苒樾亦作笑言状,然而那一层相拒之意虽然单薄,却分外明显,薛景姮亦识分寸,于是不复多谈,论起正事来。
“她方来报,公主已行近太行。”
贺之栩的返程,与她带回的消息,皆在她二人所料之中,甚或,她们已然有所筹谋。
“令君已有计划了么?”
所谓计划,倒也未必算得上,世事总有变化,何况她们所行又是此等路途,因此薛景姮也不知从何说来。
林苒樾复问:“令君可是认为,终是已然相候,不若随驾同行,因此要返程迎驾?”
薛景姮北上之心原本急切,所为不过是幽并应山之防与那二人的行踪,如今楚诵宁亦向此地而来,她自当另加权衡,正如先时计略,既然与之同途,难免利害相关。
“我正如此想,不过——”
林苒樾明白,她牵挂下属之心亦分毫未减,一时踌躇,定然有所决断。
“不过令君虽已然知晓岑都统与伏都尉二人的行踪,却终究对其不能安心,因此又想去一探究竟?”
薛景姮不觉颔首,正不知该如何将自己预想之事提出。
“如此,要劳贺都统再探夜螣营寨了——”
薛景姮却反驳道:“不,探访夜螣营寨,我想教你去。”
林苒樾倏然抬头,实未曾料到薛景姮竟作如此打算。
“奴——”
贺之栩前番险些失手,是她知道的,或许是一向惯于自谦之故,托辞随口便可道来,但她瞬间又不愿推托了。
于她而言,如此安排,既不必随薛景姮去接应楚诵宁,又可以与段瑕夜相晤,实在是上上之策,是以又不愿推拒了。
薛景姮又恰只当她仍旧自谦,不教她说,抬手制止道:“不可推托,我知此事于你不足为虑。”
虽二人相识不过三月,薛景姮起初便知她通武艺,且非寻常之流,不免多加赏睐,闲时常令她一同过招,纵然知晓她多半有所保留,亦殊为开怀。
只是不清楚她学的是什么路,倘若要问,料她也定会答是在塞外行走时各处学来的,既自知不实,又要劳她为这托词动一番心思,实在无趣,因而也并不问。
“奴从命,只是有一件事,却要先向令君禀明。”
“何事?”
“倘与段瑕夜相遇,令君的身份,奴却无法再隐瞒。”
“哦,你不是说过她已知晓么,无妨。”
“那么,若她问起令君与沈阁主之事——”
那二人之间的闲话,原本只是一件小事,但若教林苒樾详述,却实在算得难题。
想到自己随口编造的旧事或许揭了对方心上的伤疤,薛景姮仍旧失悔。
“终是我失礼了,你自可代我与她表明。”
林苒樾心中暗笑,又想到幸而薛景姮所说的那人是沈令葳,往后若有事端时,自己还可有余地应对一二分,若是别的人,实在有些麻烦。
薛景姮又将岑端微和伏予萧的相貌形容与她交代过,并叮嘱她带着自己的印信,便令她离去预备次日的行程。
“什么事?”
林苒樾听到叩门声,起身拾起流莹看过,皱眉取了外衣,边穿边去开门。
她立在门后系着衣带,低声问起来人,却不开门。
“我……”贺之栩见她并不开门,又听得出她在门内的动作,欲言又止。
林苒樾系好衣带,才开了门请她进去坐下。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来是想说,夜盟主如今是在天井关的别苑中。”
贺之栩用过晚饭后,又与薛景姮叙过许久,才知道林苒樾将要前往夜螣营寨,她辞过薛景姮时,林苒樾已熄了灯,她只好自去歇下,一觉醒来仍为此事所扰,于是起身前来叩门。
“哦,你遇到了?”
贺之栩颔首。
“多谢——你当心些,段瑕夜招式奇绝,别教她们留意你,令君不再教你去,也是为此。”
“嗯。”
“还有它事么?”
贺之栩摇头,待林苒樾向门口走去预备相送,才回过神,松开手中的杯盏,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