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柳府出来,柳怀远只觉心中五味杂陈,刚刚对父亲说的那一番话是自己一直想说的,自己前十几年循规蹈矩、前瞻后顾的人生回头再去看,一直束缚着自己的条条框框原来也不是那么的坚不可摧,跳脱所谓的规矩之外其实也可生存,只是需要自己去探索。柳怀远转身看向自己住了许多年的家,又觉得些许怅然,刚刚父亲的那一番话像一座山扑面压来,将自己以往的自豪压得粉碎,也撕开了一直挡在自己面前的叶子,是啊,柳这个姓氏是父亲赋予的,也是家族百年积攒下来的,享受着荣耀,又如何能不背负它的责任?
见柳怀远一直转身看着府门,旁边的善语小心翼翼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柳怀远垂眼苦笑道,“刚刚忘了向母亲问安。”
“那…要不,咱们再回府向夫人问安?”
柳怀远看着门头牌匾许久,转身道,“罢了,下回我再来向母亲赔罪。”
善语不明白,今日明明没什么紧急的事,还来得及回去问安,为何公子就这般走了?发呆的功夫见柳怀远已经走到了巷口,善语忙道,“公子你等等我!”追了上去问道,“咱们这是回府衙?”
柳怀远心里乱的很,想着去找齐霍,但自己心中纠结他也无法排解,自己反而会更郁闷,“殿下今日出门去了哪里?”
善语疑惑道,“公子说的是永宁公主?府中马夫说殿下今日晌午出门去了,好像是去了茶馆听书。”
“走,去茶馆。”
柳怀远到茶馆门口,正碰上人往下扔了朵杏花砸到了他头上,他拾起抬头往上看,正对上李昭含笑的眼,歪头道,“我瞧着便像是你,只是今日非是休沐,怎么心血来潮想着听书?”
柳怀远就这般抬头望着李昭,温声道,“我是来寻你的。”两人就这般对上眼,直到望月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柳怀远才回神。
随着望月入了包厢,只见偌大个茶室只有李昭及其侍女,疑惑道,“今日不是华安公主寻你来听书,怎么不见人影?”
李昭撇撇嘴,“勇儿今日身子有些不适,阿姐惦念着,早早就归了。我想着今日春光尚好,不如在此消磨些光景,谁知刚刚临窗远眺,便瞧见你。你刚刚那话说的可是真的?当真是来寻我的?”
“臣何时对殿下说过谎?”
李昭调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会识人断案的,谁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我只当做全是真的来听便是。”
柳怀远看着李昭眼含春水,面带桃色,问道,“殿下这是饮酒了?”
“午膳时用了些。”李昭用手比划道,“就这么些,一点点,还不够我润喉的呢!”
“那我看着殿下为何有些醉了?”
“是吗?”李昭摸了摸脸,又转身看向一旁的火盆和熏香,说道,“定然是这炭熏的!我现在清明的很。”
“是吗?”
“当然了!”李昭凑到柳怀远耳边低声道,“我能看出来你今日心中不痛快,对不对?”
柳怀远扭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李昭,一双眸子看向自己的眼,眼中水汪汪的还能看见自己,笑着说道,“殿下这识人断案的本事可一点都不输大理寺的判官,那公主不妨猜猜,我为何不痛快?”
李昭皱眉坐好,上下打量着柳怀远,柳怀远端坐着,等着李昭开口,没过多久就听李昭说道,“你这一身官服,定然不是从府中过来的,家去了吧?你可有小半月未曾回过柳家了。可要是见到的是公婆,定然不是这副样子,想来是同公爹说了什么吧?”
柳怀远笑道,“殿下果真是七窍玲珑心。那不妨再猜猜我同父亲说了什么?”
李昭撇撇嘴,“你们之间说了什么我如何猜得到,不妨你讲与我听?”
早在李昭将脸凑近柳怀远时,身边的侍女侍从便识趣的退了下去,现下屋中只剩他们两个,李昭倒也不催促,只是见小炉上温着的水,重新换过茶叶,烹水煎茶,继而分茶至盏中,推到柳怀远面前,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都像一副美人图。
柳怀远好奇道,“我还从未问过,殿下是喜茶?殿下素手烹茶时娴熟的很。”
李昭手指轻拂过杯盏的蒸汽,笑道,“茶嘛,能入口就好,我没那么多讲究的。不过身为公主,总归是要学些能唬人的,所以这琴棋书画上就都有几分涉猎,遇上个人也能说出一二来,咋一听是个懂行的,其实样样都是个花架子。我贪心的很,所以没一样精的。”
柳怀远知道李昭这是谦虚,端看府中书架上李昭看过的书,就知其对这些深有研究,“那殿下喜好什么?”
李昭一愣,思索许久反问道,“那你呢?喜好什么?”
李昭认真道,“我自来便专心学业,君子六艺亦有涉猎,只是喜好,怕也只有看些杂书算得上喜好了。”
李昭笑道,“看书也算喜好吗?那我的喜好便是静坐发呆。”
柳怀远不解,“静坐发呆也算喜好?”
李昭辩驳道,“为何不算,与人相处久了,便想寻个清静处静坐发呆,刚刚我不就在发呆时看见了你?你该是不知道,你刚刚走过来的样子活像是被相好拒了的,看着倒有些可怜。”
柳怀远一本正经解释道,“殿下可莫要胡说,臣只有您一个!”
李昭促狭道,“一个什么?”见柳怀远憋得面色通红也没说出来,李昭饶了他道,“知道的,你每日里忙成那个样子,怕是有心也分身乏术,再说…”李昭拉长声音道,“你对我同之前也没差嘛!”
柳怀远压着声音道,“殿下,这是在外头!”
李昭拿帕子捂着唇,凑到柳怀远耳边低声道,“夜里也没见你不害羞呀?”
等到李昭将柳怀远逗得面红耳赤了,她才装作一本正经的坐回了凳子上,“现下可能与我说说你今日为何不痛快了吗?”
柳怀远组织言语道,“殿下您可有什么自己想做但囿于身份做不得的事吗?”
李昭闻言愣了许久低声道,“或许有,只是我比旁人多了许多任性,明知不可为也去做了。”
“然后呢?结果是好是坏?”
李昭抬头望向他,眼中光亮随着李昭的笑变得更加耀眼,“没什么然后,我在乎的是当下,我想去那般做,便做了,当时畅快就够了,至于结果,这不是要等死后才能盖棺定论吗?现下纠结也没何用啊。”
柳怀远追问道,“为何没用?倘若你明知所做无用,却浪费时日去做,岂不是很傻?既然有人为你指出前路,你顺着而行就是一路平坦,又何必去绕弯路?”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走不出的路,不一定我走不出。再是平坦大道又如何,拾人牙慧终究没滋没味,人生短短数十年,不自己走一遭,怎知世间精彩?况我始终觉得,你所经历的,总会化作你的一部分,不知不觉中早已潜移默化了你。”
李昭这一番话说的潇洒,话中所言皆是柳怀远以往不曾听闻的,让人惊世骇俗的,“若有一日,你与父母亲族走向对立又当如何?”
李昭很快说道,“不会的!言传身教皆是幼时来自父母,即便是痛苦,但你心中也总是知晓父母是为你好,你便知晓又怎会同他们对立?”
柳怀远皱眉道,“所以我该听从父母?”
李昭看出了柳怀远的脆弱,站起身抱住了他,抚着他的后背轻声道,“你先是柳怀远,再是你父亲的儿子,再是柳家将来的顶梁柱,你用你的方式未曾不能为家族开辟一片新的天地。不要有这么大的负担,同龄当中,你已经做得很好的!柳怀远,你要是累了,就闭眼歇歇,我在这儿陪着你。”
从柳怀远说他家去,李昭便隐约知晓他因何如此,加上这些日子在书房里,他对着案卷辗转,李昭也知那些事关他族中之人,从不提及,怕是因此与柳阔沛争执了起来。
没过多久,李昭便感觉柳怀远呼吸平稳了下来,低头一看,果真迷糊了起来,她拍了拍柳怀远肩膀,“到里间小榻上,我陪着你歇会儿。”
柳怀远牵着李昭的手来到里间,小榻不比府中的,要窄要短上些,李昭坐在一边,任由柳怀远将头靠在自己腿上,半蜷着缩在小榻上,“要不我给你让开?你一个人躺在这里会舒服些。”
“不用,这样就好,你陪我会儿。”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柳怀远任性的样子,李昭觉得有些新奇,低头去看他睡着的样子,平日里那双清明的眸子闭了起来,整个人褪去谦谦君子,显得有几分稚嫩,细看倒是越发觉得同睡着的柳允朗相似。李昭用手轻描着他的眉目,想着若是画下来,怕也是流芳千古的美男子,不输潘安宋玉的。
正想着,忽听外间扣门三声,而后寻月进了来,李昭闻声听是她问道,“你不是在府上,怎么寻到这里了?可是朗儿出了什么事?”
寻月气息未平,断断续续道,“不是,是太子殿下来府上寻您,说是有要事相商,让您快些回去。”
李昭皱眉,若是平常事,怕是李明悯晓得自己在此处就寻了过来,今日特特请自己回府,怕是要紧事。李昭轻拍柳怀远肩膀,见他迷糊间动了动,凑到他耳边说道,“快些醒醒,咱们要回去了,阿悯派人来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