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进贡院时的范闲还抱着几分侥幸心理，觉得自己毕竟是个接受过现代九年义务教育的大学生，有中华上下五千年文化瑰宝的传承，再加上大庆科举范围和他那个世界的四书五经是一样的，范闲用了十天的时间把这些书都翻过一般，即使不说能完全背下来，也能记个七七八八，再怎么样也不会将试卷答得太难看。

那么等他拿到考题的那一刻，这种自信就被击了个粉碎。

庆国会试分为三天，这三天中每场考的东西都不一样。

第一场考史论。范闲原本还想着大不了照着《过秦论》往上套，结果……他完全不知道庆国历史上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样的，是关于战争还是关于外交，亦或是变法？

第二场是关于政治、艺学的策论。好歹高中写过那么多议论文，范闲打起精神准备搏一搏，可看了两眼题目，他发现个问题，试题都是文绉绉的文言文。他虽能默背红楼，却也只是得益于神庙将他的记忆得以数据化，就像一个手机，你用它下载音乐是可以的，但你要它给你写首歌出来，开玩笑呢不是。就……看不大懂。

第三场终于迎来范闲实实在在下功夫背的四书五经了。哦莫，这跟他背的有什么关系吗！范闲忘了一个事，庄墨韩之所以是文坛宗师，不是他把这些经书背的有多滚瓜烂熟，而是他给它们做出了有不同理解的注释，而科举考的也是这个。

范闲闭上眼，他有些懊悔，那日夜宴庄墨韩和长公主的局明明有其他的破法，比如林嫣儿从纸张和墨迹入手，也能发现蹊跷，他当时要冷静一下，不去争那一时意气，又怎会有今日？或许更早之前，祖母找来先生教他读书时，他不该嫌弃这些是封建糟粕，而是用功学习，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题都看不懂。

十多年前的目空一切，如一颗子弹，射穿时光，正中范闲眉心。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范闲心里有多崩溃，他隔壁的林嫣儿一概不知，她正在奋笔疾书。在答卷上落下的每个字都是她对这世俗反击，过去她读的每一本书都成了她的一片盔甲，手中的毛笔也化为利剑，只等力量积蓄，好一击劈开那些束缚她的条条框框。

她只用了两天就答完了所有题目，一气呵成，势如破竹，丝毫不觉疲累，只觉神清气爽。

林嫣儿轻轻放下笔，活动一下因长时间伏案而略微僵硬的脖颈，看着试卷上落下的金色阳光，眸光温柔地扬起嘴角。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考试的前一天，金莺特地来找过她。那个曾经苍白瘦弱的姑娘变得不再苍白，黑了些，甚至因为习武，脸上带了点淤青，手心也是握刀练剑磨出的茧子。可她笑得很快活，很张扬，眼睛里有明亮的光。

金莺的声音又脆又亮，她说“郡主，铺子里的姐妹知道您要参加这次会试，她们很是羡慕，托我来求您，替她们在里面多看看。”

“看看这一朝鲤鱼化龙的龙门究竟长个什么样。”

替她们看看。

林嫣儿自认不是心软的人，可这句话当时几乎让她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

这逆天改命的龙门，从来不属于女人。那些姑娘们也有书香出身的，可她们不敢向她们的父兄如此恳求，因为心知肚明换来的只会是一句“女人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之类的嘲笑，哪怕是看一眼贡院的心愿，都是奢望。

可当她们得知林嫣儿会以考生的身份堂堂正正走入贡院的时候，却大着胆子将这个愿望向她说出口了，不仅是因为林嫣儿表现出来的悲悯与包容，还因为她们潜意识中知晓：只有女人才会真正理解女人，她们是天然的盟友。

她不会嘲笑讥讽这小小的心愿，而是能无限共情她们的悲伤与苦难。

林嫣儿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过这间考室的每一寸，替她自己，替她身后的姑娘们，替天下的姑娘们。感到脸颊上有微弱的痒意，伸出指尖一蹭，原来是滴眼泪。

“今日我替你们看，但我保证，有朝一日，你们能亲自站在这里。”她无声说了一句，然后擦干眼泪。

林嫣儿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想穿着白衣裳一尘不染越过疯人巷，是件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走进泥潭将自己染黑，然后混入那百鬼夜行的队伍，成为其中最疯的那个。

舍弃良知，舍弃自尊，如此才有可能抵达疯巷尽头，目睹一线天光。

她不介意用最卑鄙的手段去达成一件最高尚的事。

她不怕背负骂名。

林嫣儿担心过她会被绞杀、会失败、会死去，落得个魄散魂消的下场。可在金莺说完那句话后，她放心了。因为她知道，即使她死，精神不灭，她不会被遗忘。

反抗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她不必拖着她们前行，甚至不用说一句“跟我走”，她只要走在这条路上，让那些聪明的、勇敢的姑娘知道有这么一条路，她们自然会咬着牙跟上。

无需领头羊，无需救世主，她们会成为自己的光，即使微弱，也会一直燃烧下去。

若她死在黎明前，无需任何人为她复仇，只要她们继续沿着这条道路前进，不再被遮住双目，不再失去方向，便是对她最大的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