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村之行让萧素玄接连好几天寝食难安，然而还没等他从这悲哀的心情中缓过来，他又遇上了一件难以释怀的事。
从平安村往南，经过一段崎岖小路后，马车终于又来到官道上，由于离潞城还有很长的距离，周围又不见别的村庄，他们夜里只能在马车上休息。
这天晚上，萧素玄马车坐得有些累了，便借着月光散散步，偶然间，他看到了一对样貌奇特的男女正对着月亮手舞足蹈，脸上满是虔诚。
萧素玄曾听老师说过，这天下共分五国，但五国之外也会有一些不愿归顺的城池和部落，它们各自为政，独立，却又危险。就比如南楚边境便曾有几个蛮族部落，其内族人高鼻深目，不论男女皆体型壮硕，与常人不同，多年前被南楚军队剿灭，老弱妇孺尽数沦为俘虏。
这二人便是蛮族后人吧。
萧素玄见他们全神贯注像是在做什么仪式，不想打扰他们，便往另一个方向悄悄走了。
第二日。
官道上，苍狼本来正好好地赶着车，谁料经过一个路口时忽然瞧见前方有一伙人正堵在路中央，那情形有些……不大好。
马车忽然停下，萧素玄有点奇怪，“苍狼怎么了？”
“陛下，前面似乎有个商队，货物太多把路堵住了，那首领正在……鞭打两个下人。”
“哦？”萧素玄掀开车帘，见前方一群人围成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便道，“去看看吧。”
“好。”
萧素玄和苍狼走了过去。
走近人群，萧素玄透过缝隙终于看清里面的场景，一个衣着光鲜的胖大汉正在责打一对衣衫褴褛的男女。
正是昨晚那两人。
也算缘分，萧素玄有心帮忙，便高声道：“这位兄台，不知这两人犯了何错，让你如此生气，光天化日的在这里教训？”
人群闻声而分，露出了后面的萧素玄，胖大汉望着突然出现的人，恶声恶气，“关你什么事。”
萧素玄理直气壮，“这官道只有一条，你这堵住了路，让别人怎么走？”
“哼。”胖大汉自知理亏，也没反驳，而是道：“谁叫路只有一条，先来后到，总得有人在后面等着。”说着又吩咐手下人赶紧收拾东西。
一群人顿时散开忙活起来，套马的套马，拉货的拉货。
而胖大汉，吩咐完又转身对着地上的两人道：“我告诉你们两个，再敢下诅咒，老子要你们的命！”
“我们真的没有。”地上的男子忍不住小声喊冤，口音有点怪。
“还敢顶嘴？”胖大汉一听这话本已压下的怒火再度重燃，扬起鞭子就朝二人打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蛮族杂种在想什么，我告诉你们别做梦了，塔塔部落早就没了，你们永远都是最下等的奴隶！”
萧素玄忍不住皱起眉，苍狼上前一把抓住胖大汉的手。
胖大汉显然没料到苍狼的行为，惊道：“你们想干什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值得阁下这么不依不饶的。”
“我说你这小白脸没完了是吧，都已经给你让路还要多管闲事，这两个人是老子买下的奴隶，要杀要剐全凭我的心情，官府都管不着你凭什么在这里瞎嚷嚷！”
苍狼抓着胖大汉的手掌收紧了些。
“疼疼疼，你干什么，来人……”还没等胖大汉喊开，苍狼抬脚往路边的石头上一踹，“咔”坚硬的石块顿时四分五裂。
胖大汉倒吸一口凉气，忙软下声音，“二位好汉请听我解释，不是我仗势欺人，实在是这两人太过分。他们原是塔塔部落的，那地方二十年前不是叫南楚给灭了吗，而后这些蛮族人就被归为奴隶，您也知道塔塔部落的巫蛊邪术很出名的，就在今天早上，我好好的突然肚子疼，本以为是吃错了东西，谁知道盘问之下居然是这两个家伙昨天晚上施展了邪术诅咒，我这才略施惩戒，绝不是无理取闹！”
萧素玄看向地上的两人，男子将女子护在身下，小声解释：“不是的，我们是在祈福，并没有用什么邪术。”
“又是跳大神又是鬼画符，傻子才信你们是在祈福，分明就是在害老子。”
“真的没有。”男子又小声反驳。
萧素玄见这地上的男女瞧着实在可怜，想着昨晚他们那样子确实不像在害人，便道：“不过是两个奴隶，这样，我出一笔钱买下他们，也免得你平白造下杀业，如何？”
“啊？”胖大汉没料到这两个人竟会有人想买，要知道这种蛮族奴隶虽是力气大能干活，但长相怪异，又经常捣鼓一些邪术，很少有正经人家愿意收留的。
萧素玄见他迟迟不应声，又问：“你不想卖？”
苍狼的手掌又收紧了些。
胖大汉冷汗连连，“卖卖卖，您既然想要就给您，十两，不，算了，不用钱，您带走吧。”
萧素玄看了苍狼一眼，苍狼拿出十两银锭塞给胖大汉，一把将他推开。
那胖大汉也不敢再逗留，忙从一旁包袱里拿出两张纸放下，招呼同伴赶紧离开。
商队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这首领一来，当然马上就能走，待队伍走远后，那蛮族的两人终于松懈下来。
男子鼓起勇气上前道：“谢谢。”
“不必客气，我也是不想见你们在这里丢掉性命，如今那人走了，你们也走吧。”
男子有些惊讶，“您不要我们吗？”
“我还有事要办，不能带上你们，如今既已是自由身，便好好过日子去吧。”
“过日子……”男子和女子面面相觑，“可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去啊。”
苍狼插言：“随便找个地方住下呗，看你们身强力壮的，肯定能养活自己的。”
男子却摇摇头，“我们……蛮族人长得跟别人不一样，不论到哪里都会被官府当逃奴抓去，再被转卖的。”
“还会被抓？”萧素玄很意外。
“会的，我们之前就是从主家逃出又被官府抓住，卖到东齐来的。”
“这样……”萧素玄觉得这事有点棘手。
看出了萧素玄的为难，男子也不想因为自己再打扰恩人，便道：“谢谢您的帮助，其实情况也没有那么糟，如果遇到一个脾气好的官老爷，我们销了卖身契还是可以过正常生活的，我听说东齐没有奴隶，官府那边只认平民和奴籍下人，我们可以去试一试。”
“这……也对，东齐不曾有过奴隶之制，我想官府应该不至于非要打破规矩贪你们那点卖身银，去试试吧。”
“好，真的很感谢您，要不是您我们兄妹肯定要没命了。”
“原来你们是兄妹，难怪长得有些相似，不过以后做那些与众不同的事还是小心点好，免得又被误会。”
“您相信我们？”
“不相信也不会帮你们了。”
“也是，”男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非常感谢您的信任，我们兄妹以前是塔塔部落的，小时候部落被攻下我们就和父母分开了，先是被烙下奴印成为最低等的奴隶，后来又从南楚被转卖到中周，好不容易逃跑，又被抓住卖到东齐来。这些年我们学过南楚官话，中周官话，东齐官话，塔塔族的族语已经忘光了，只有这祭祀之礼还记得，我们知道爹娘大概已经不在了，所以只能每年为他们祈福，盼着他们在地下能好好的。”
“原来是祭祀之礼，希望你们如愿。”萧素玄道，又吩咐苍狼拿点伤药给他们。
男子感激地收下药，“您的恩德我们会永远记下的，我叫黎，我妹妹不会说话，她叫妎，期盼神明永远保佑善良的您。”
兄妹俩弯腰施下一个异族礼节，带着卖身契离开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萧素玄眼神复杂，“苍狼，如果有一天东齐亡国，朕的子民是不是也会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
“陛下？”
“族人四散，到处受欺，世世代代失去文字，失去传统，连以本族之礼祭拜先人都成了罪过。”
“怎么会，就算真的……咱们东齐人长得跟其他四国没什么不同，大不了隐姓埋名，只要自己不说，谁会知道他们是东齐的。”
“是啊，隐姓埋名，连东齐二字都不能提，非得如此才能苟且偷生。”
“陛下……”
萧素玄心情沉重，“朕是东齐之主，朕有责任护他们周全，这天下必须要争，不成功，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