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林两党都被连根拔起之后,圣上的英名传遍了天下。
唯有一点值得一提,那就是总管大太监程雍并没有受到过重的惩罚:
那宦官自行去刑部挨了板子之后,竟然得到了圣上的谅解,免于获罪。
待到皮肉之伤好得差不多了以后,程公公到官舍来找我。
我没有叫张继和高天威回避,那宦官也少了许多往日里的高姿态,所以这一桌四人围着,也算是氛围和谐。
程公公手下那两个死心塌地地追随着他、认准了他做“干爹”的小太监,照着吩咐去拿了饭菜过来,一样一样地往桌面上摆。
程公公客气道:“能够跟陆大人、张书学和高三爷一起吃饭,咱家可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呀!”
我应道:“程公公你能够平安无事地继续留在圣上身边当差,也是本官所没有料到的。”
“圣上顾及咱家,可不是因为咱家托了老天爷的福,而是咱家切切实实地救过圣上的命,保着圣上逃出皇城,免遭反贼袭击。圣上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如此善待咱家的。”
张继问:“话说如今朝纲一片肃正,也不知道除了那两个干儿子外,程公公你还使唤得动谁?”
“不可说。”程公公向张继摇了摇右手的食指,“正是因为我们这些宦官深得圣上信任,所以圣上才让我们掌握了本不该掌握的大权。有权力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互惠,所以咱家的份量可还是沉甸甸的呀!“
我对那宦官点到为止:“劫后余生,程公公你还是为自己积点德吧!”
程公公半锁眉道:“咱家正是在积德,换做以前,咱家早就大张旗鼓叫人认得谁是一人之下的九千岁了,不似现在,只能低调地走在自己的阳关道上。”
“走阳关道总比走独木桥强。”高天威道,“最起码不会掉进水里淹死。”
“高三爷这话说的不错,朝中少有人议论林党倒台之事,正是因为咱家懂得收敛的缘故。”
“罢了吧程公公,你还是叫回我‘高镖头’得了,你那一口一句的‘高三爷’三个字,听得我难言滋味。”
“圣上如今大得民心,正是龙颜再立之际,就怕是他忘记了‘江南镖局总盟会’之事、耽误了高镖头你的利益啊!”
“无需程公公你操心,一切自会按照定数来发展,急不得也测想不得。”
“好,那咱家就唯有祝你心想事成了。”
不知何故,在这个寒冬里,我竟然觉得桌面上的“鱼肉豆腐汤”格外好吃。
以至于在第二日去见了李季兰的时候,也吩咐长安客栈的店小二都上一锅同款的鲜汤来。
李季兰道:“卢林两党皆除,那些人罪有应得,圣上的处理方式不能说好坏,只能说他自身没有损失。”
我告诉她:“卢杞死后,我有所伤感,却不能流露于人前,只是因为不想做一个与大趋势背道而行之人。林阁老被打入宁苦寺囚禁后,我有所唏嘘,却不能尽明人到七十古来稀的伤痛。兰儿,瞧着输家的结局易,回想他们的过去难啊!”
李季兰夹了一块豆腐到碗中,又点了一些酱料到上面。
“越是坚不可摧的势力,越是会在被击溃之后付出惨痛代价,陆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能够位列朝堂之臣,谁不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分歧点不是人情冷暖和圣心难测,而是自保二字。要是凭借真性情和隐忍就能坐稳官阶,谁还会苦心孤诣地寻去阵营?所谓阵营,不是保护壳而是归属感。”
“归属感吗?”李季兰不太明白,“陆羽你说自身吧,是否也一度徘徊在‘缺失’与‘不纳’这份情绪之中?”
“兰儿,没有谁能够在朝纲之中独善其身。我与别的朝臣一样:表面上做皇帝的幕僚,为江山的稳固和运转出力;背地里,却是一面感恩大人物的提点、另一面又及时把自己的所悟用来周全别人。这就是所谓的‘官官相护’吧?”
“我懂了。”李季兰道,“你常常受到郭子仪郭大人的点拨与启发,在此基础之上,你又尽力保全何言何大人的安危,这也算是一条官链。”
“与其说是官链,不如说是心事链。”
“啊?”李季兰重归懵懂模样,“心事这东西,不是只存在于男女感情或朋友交情之中吗?官场之上怎么会……也牵锁成链?”
“兰儿,官场上没有互不相欠,只有:恰如其分地相依附、相扶持。”
我徐徐言之:
“你看,我一直受到郭子仪的关照,所以当他的二女婿跟刘长卿发生冲突时,我会举荐御史苗大人来处理此事,终究——让吴仲孺和刘长卿形同陌路,却得以各安其所。”
“同样的,受我计策化难解危,何大人也常常为我提供情报和铺设明途,让我未雨绸缪、得以从圣上的险心和林党的算计中走出。这就是官场上的心意相通、心事互传。”
吃罢“鲜鱼豆腐煲”,叫店小二撤去碗筷和收拾好桌面以后,我开始泡茶。
鱼和豆腐饱腹过后,最适宜饮用绿茶。
所以我准备了碧螺春,与兰儿一起饮香。
“陆羽,你想过效仿孔明吗?像孔明那般来为明主鞠躬尽瘁。”
我淡泊一笑,“也许我没资格用‘辅佐’二字,但是我仍旧想着帮圣上铸就千秋伟业。”
李季兰笑问:“你是觉得:在朝野内外都可以为自己的志向奋斗、为大唐的未来尽心、为史册的风云留名,那就是忠君,对吧?”
“常言道:位卑不敢忘国忧。我如今的位置和我一生想做的事情,无非全部集中在《茶经》一书,所以能够完成著述,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忠君和最高的为国效力。”
“你说过,等到朝中奸佞除去、圣上的社稷安稳之时,就跟我一起回江南去过我们的日子。”李季兰期待问,“现在可是下定决心了?”
我道:“只还有一事未了。”
李季兰似乎对我的“言而无信”有些失望,平平而问:“什么事?”
“智积禅师对我而言,如同生父。如今师傅尚在宫中,未有返回龙盖寺之愿,我打算留在师傅身边,与师傅一同过完这个寒冬以后,再辞别师傅、辞别圣上,与兰儿你一同回到江南去。”
“哦。”李季兰一下子明朗起来,“原来是这样呀!我还以为陆羽你忘记自己的承诺,不愿意跟我一起回江南去了呢。”
我只调侃道:“回不去,那就跟兰儿一起住在长安。”
李季兰笑,“住长安哪里?”
我道:“我先从官舍里搬出来,接着高镖头再回江南镖局总盟会去主持大局,只把张继一个人留下。张继喜欢研究杂学,皇宫里面有各自杂学之书等着他看,他的性子又活跃,处处能够交到朋友,料想也不会寂寞。”
“我就在长安买下一处房子,面积不必过大,能满足自己和兰儿的温馨日常就好;档次不必太高,我能专注茶事,兰儿能够弹琴写诗就好;环境不必处于中心地带,我能够经常会友,兰儿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我握了握李季兰的手,深情道:
“兰儿,我答应过你。你嫁给我陆羽的话,不必懂得相夫教子、不必为备饭洗衣操劳、不必去做寻常女子之事,你只要做‘李季兰’就好,只要在我身边生活的幸福就好。”
李季兰点头,莞尔一笑,“那便是住在长安,与住在江南无别了。”
我看着她,“两颗心在一起,共处之处便是家。”
她应道:“琴棋书画茶,五雅相聚便是乐;衣食住行,四季同在便是福。”
离开长安客栈后,我回到宫中去“安善堂”看望智积禅师。
入了堂内正殿,未见师傅身影,却有小师弟上前,叫我到一边说话。
小师弟担心道:“鸿渐师兄你有所不知,师傅的身体看着不太好,似乎是年事已高,要登大乘了!”
“你说什么胡话?”我小责备那小僧道,“师傅要登大乘,那也是百年之后。当下大唐正是中兴之时,师傅怎么会舍得不看这大好江山而去?”
小师弟脸上的表情变得悲伤,泫然欲泣。
也不晓得是我责备的,还是真的经历过什么伤感之事。
这样一来,我也不似方才淡定了,只拉了他到大佛面前,与他一同面对面坐在蒲团之上,问他:“师傅情况到底如何?”
小师弟细细道:
“近来师傅常常叫我去拿笔墨,分了黑墨和金墨,我也不敢多问,只是知道:师傅一面撰写毕生所成的——佛法之要领、佛缘之妙因、佛香之迦音;另一面将玄奘法师从西天所取的经书看了大半,抄写金字小楷,如饥似渴,不知疲倦,如同时日不多了一般。小僧心里发慌,不得不对鸿渐师兄你如实相告。”
“师傅还常常对小僧说些玄法妙理,小僧边听边悟,再看师傅神情,竟如同已经超然物外一般,不似凡间之人。昨夜师傅叫小僧准备身后之事,说是:‘只愿意留下一颗舍利子,就是功德垂成,此生圆满。’小僧惶恐,当时就想去官舍找鸿渐师兄告知来着,奈何照着师傅的话,一字不提至今。”
“你莫要自我惊吓。”我安慰了小师弟一句,“师傅道行如高山仰止,言行之间的深意,绝非是你我可以凭借表面来揣测的。”
小师弟惊慌失神道:“小僧只恐那一天到来之时,没有鸿渐是在旁陪伴,师傅寂寞,小僧也不知如何是好啊!”
我将念珠拿到手上细盘,边盘边念:“阿弥陀佛,四方诸神保佑,八方菩萨加持……”
小师弟双手合十,定定地看着我道:“师兄你也是内心不安宁之此,应当是能够明白小僧没有胡说吧?”
我道:“小师弟你说的话,我自然是有往心里去听。但是生死明灭之事,尤其是跟自己情份深厚之人相关之事,触及内心深处,就难免伤感。唯有盘念珠来静心,以求自己的请愿能为神佛所听,然后成就所愿。”
小师弟道:“还请鸿渐师兄日常多来安善堂走动,小僧我心中不安,不敢在师傅和外人面前有所流露,只能信鸿渐师兄你这个交心之人,把所感所想都一一说出来,才不至于把自己锁死在悲情之中。”
我劝道:“师弟你且往好的方向去看吧!”
小师弟道:“不瞒师兄,前日圣上来过。”
我问:“圣上独自前来?还是带了旁人一同?”
“圣上自己来的,没有带宫女和太监。圣上进入安善堂以后,就说自己记挂着智积禅师,所以前来听长老将禅。然后师傅就把圣上带进了专用的禅房之内,吩咐莫要让人打扰,就叫小僧下去了。所以,小僧也不知道圣上和师傅之间聊过些什么。”
“圣上从禅房出来,神色如何?圣上走出安善堂时,心情又如何?”
“感觉与平时相比,并无太大差异。只是有一点不同:平时师傅会亲自送迎圣上离开,前日师傅却是留在禅房之内,没有对圣上相送。”
“那依你所见,师傅可是身体累乏的缘故?”
“想来也是,师傅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只为完成自己想做之事,身神俱疲必定是有的。”
“师弟你应当多劝师傅:注意休息,养心养体,才能再造神来。”
“小僧如何能不劝?只怕是连圣上也劝了,师傅就是固执不听啊!”
我问:“师傅如今人在何处?”
“回师兄话,师傅在房间内抄写经书。”
“我陪你在这大殿之中等着,等师傅自己出来后再去找他说话。”
“师兄今日不妨留下过夜。”
我原本想问:“师傅难道要等到第二日早上才出来吗?”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只对小师弟应了一声“好”之后,我就挪动了蒲团的位置,正对着殿内大佛,合眼静思起来。
长安客栈之中。
楼上的房间内,李季兰坐在书桌前面,她一边做整理、一边打算把王勃所著的《八十一难经注》归还给掌柜。
等到把桌面都收拾好了以后,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锁着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三张宣纸。
三张宣纸上面,是她亲笔所写的三首反诗。【注1】
事情要从朱泚发动叛乱、攻下长安开始说起。
当时李季兰留在京师,被叛军所抓获,失去了人身自由,只得被迫向“大汉皇帝”朱泚献诗,按照朱泚的意思来为新皇歌颂功绩、为新朝书写朝歌。
就好比是其中这一首:
新圣迎祥瑞,
神勇何所畏。
民心由此回,
共以报金贵。
读起来都朗朗上口,令朱泚大为喜悦。
殊不知后来,朱泚最终兵败逃亡,为部将所灭。
当今圣上班师回朝,要求肃清余党势力,诛杀一切阿谀奉承反贼之人,那强硬的态度,似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李季兰的心中是非常忐忑的,一旦自己为朱泚写诗的事情被当今圣上知晓,那么就意味着:自己会遭受“乱棍打死”的刑罚,命是绝对保不住了。
所以她才想叫陆羽早日从朝廷当中脱身,带着她一并回江南去居住,远离长安的是非之地。
李季兰一叹,自语:
“陆羽,对你而言,从朝中辞官以后,住在长安小家或是江南茶庐都可以,我也顺着你的意思,说自己可以随你决定,在长安居住也无妨。”
“但是我的笑容之下,尽是心中的不安。我不能把自己被迫写了反诗给朱泚的事实告诉你啊,因为我不想连累到你,我怕有心人会说:此事与陆羽也脱不了关系,应将陆羽跟李冶一并打死,以儆效尤。”
这份难言的心绪到了深处,李季兰不禁流下眼泪来。
“陆羽,我不是不懂政治才茫然着笔,而是因为太过懂得政治了,所以才不得不顺从反贼的意思。想来我当真是糊涂,一时间留下了性命又如何呢?怎就没有想到趁机而逃,逃到可以容身的地方去……甚至逃到圣上和程雍程公公等人避难的地方去,再为自己做打算?”
“一步走错,后果自担。提心吊胆,只怕抖露。”
十六个字,字字沉重。
李季兰低头,她害怕预见将来,也害怕如此苟活。
李季兰拿着《八十一难经序》下了楼
掌柜的收下那三本书后,不解地问:“李姑娘,你怎么神色不太对?”
李季兰也不装作没事的样子,只保持着自己此刻的心情道:“我想早日离开长安罢了。”
掌柜的笑道:“那就是李姑娘你跟陆大人约好了要回江南,出发前心情焦虑所致了。小的以为,完全没有必要不安,你俩又不是没有一起生活过,彼此都是相互了解的不是?更何况如今天下太平,还有多少好事等着发生在你俩身上,都未可知呢。”
“你是说……好事吗?”李季兰眼里一亮,“会发生的……是好事?”
“是啊!”掌柜的乐观道,“人活在世,不就是在太平盛世当中才有盼头吗?李姑娘你要是自己不给自己好盼头,好运和好事又怎么会来呢?”
李季兰只觉得自己的心情要比先前好了许多,多亏了掌柜的话起来作用。
她谢道:“多谢老板你的吉言,我收下了,但求如愿。”
掌柜的依旧热情鼓舞道:“李姑娘不必客气。多笑一笑,多走一走,一切霉运和晦气自然就散了;多往好的地方看,多入的最善的情境思,定能心想事成。”
李季兰才要出去走走,就看见从外头携手而归的俊才钱起和他的侍茶姑娘。
那一对佳偶,看着就像是出去尽兴地买了许多东西一般,双手都快拿不动了,真是叫人羡慕。
侍茶姑娘把手上的“货物”暂时往空着的桌子上一放,问:“李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
李季兰应道:“陆羽无空,阎伯钧返乡,刘长卿在穷山恶水之地赴任,我还能怎么样呢?找不到一个伴,就只能自个逛自个的集市去了。不像你,时刻有钱生陪着,当真是比我有福气。”
侍茶姑娘倒也没说钱起的好,而是道:“我怎么见李姑娘你看起来,就像是情绪大起大悲的模样,完全没点活气呢?”
“会吗?”钱起问。
“会。”侍茶姑娘肯定道,“女子才能了解女子,你跟客栈掌柜都是不懂的。”
李季兰选择了隐瞒:“我不想说,说了你也不懂。”
侍茶姑娘没有强问,关切道:“有的女子,藏起心事是有益的;反之,有的女子,藏起心事来就是自己害了自己。李姑娘你可要自己掂量清楚了,别把自己栽在苦恼里头。”
李季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温韧道:“女子,就怕才华太盛,迟早误了自己的性命。”
钱起和侍茶姑娘同时问:“你说谁?”
李季兰的本意,是指她自己。
但她,嘴上却对那俩人找了个借口道:“我指的是窦桂娘。”
【注1】
李季兰被迫给反贼朱泚献诗之事,见番外。
李季兰的结局,见番外。
第159章 第159章